无尽的黑暗,宛如一个无底的黑洞,并非空无一物。它是有质量的,如同一团粘稠的、冰冷的墨汁,沉重地压迫着鼓膜,无情地挤压着胸腔,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声音和希望。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结,变成了一条漫长而无尽的煎熬延长线。
阿灼蜷缩在隔离室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每一次微弱而不自主的颤抖,都像是耗尽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能量,带来肌肉纤维撕裂般的酸痛和更深的寒意。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仿佛他整个人被扔进了星际真空,所有的热量都被那场疯狂的爆发彻底榨干、掠夺,只留下一个濒临热寂的空壳。
怪物…
污染者…
变异体…
那些冰冷的标签,那些惊惧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加深着那刺骨的寒意。他不是英雄,甚至不是一个幸运的幸存者。他是一个“东西”,一个需要被锁起来、被观察、被评估的“异常”。
他想起了小杰最后那个绝望的眼神。他还好吗?他的腿…?一股微弱的暖意伴随着担忧刚刚升起,就被现实的冰冷无情扑灭。他连自己都温暖不了,又能为朋友做什么?
孤独和恐惧像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整整一个世纪,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动静。
不是沉重的靴子声,也不是能量武器的嗡鸣。是一种更轻、更谨慎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精密仪器箱体与空气摩擦的细微声响。
阿灼猛地绷紧了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让他差点因虚脱而晕厥。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扇厚重的门,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更深层的恐惧——评估要开始了吗?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门上的机械锁发出轻微的解锁声,嘶嘶作响。厚重的门扉并没有完全打开,只是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外面通道相对明亮一些的冷白光趁机涌入,刺得阿灼眯起了眼睛。在那道冰冷的光束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不是巴顿,也不是任何安保队员。
是技术官凯拉。
她依旧穿着那身整洁到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技术官制服,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轻便的防辐射服,透明的面罩掀在额头上。她的表情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像两盏高功率的探照灯,瞬间将隔离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眼神中混合着恐惧与倔强的阿灼。
她手里提着一个银灰色的、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金属仪器箱。
凯拉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快速扫过整个隔离室,似乎在评估环境,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她的视线在阿灼身上停留了几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在观察一个出了故障的仪器组件。
然后,她侧身走了进来。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再次将内外隔绝。隔离室内重新被那盏孤零零的红色应急灯所统治,但凯拉的到来,似乎带来了一种不同的“场”,一种由绝对理性和好奇心构成的场,暂时驱散了一部分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阿灼警惕地看着她,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尽管背后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
凯拉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阿灼一眼。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节奏里。她将那个沉重的仪器箱放在地上,打开卡扣。箱盖掀起,露出里面复杂精密的接口、指示灯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探头传感器,内部还散发着一种低温保存剂特有的淡淡冷气。
她先是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环境监测仪,对着空气扫描了几下,看了看读数,微微蹙眉,似乎对这里的辐射本底或温度有些不满意,但没说什么。
然后,她拿出一个更大的、带伸缩支架的扫描装置,将其对准阿灼,调整着角度。装置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声,一道淡蓝色的光栅从上到下扫过阿灼的身体。
阿灼感到一阵轻微的麻痒感掠过皮肤,体内的那种冰冷的空虚感似乎被这扫描触动了,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凯拉专注地看着扫描器连接的便携式显示屏,上面快速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频谱图。她的手指在触摸屏上飞快地操作、放大、标记。阿灼能看到她镜片后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充满了专注甚至…兴奋?就像解谜者终于找到了关键线索。
扫描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期间,凯拉更换了三种不同的扫描模式。隔离室里只有仪器轻微的运行声和她偶尔因发现什么而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最后,她关闭了扫描器,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阿灼身上。那目光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科学探究,这反而让阿灼感到更加不安。
“坐起来,背靠墙壁。”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实验室里指导助手。
阿灼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做。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肌肉的抗议和冰冷的刺痛。
凯拉从箱子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便携式生物采样单元,末端是闪着寒光的采血针和样本保存管。
“我需要你的血样。”她陈述道,语气不容置疑,已经拿着采样单元走了过来。
阿灼的身体瞬间僵硬,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们要拿他的血做什么?分析他是什么“怪物”吗?
凯拉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停在他面前,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为了分析你体内的能量残留和代谢异常。这对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确保你的健康,至关重要。”
她的用词非常官方,非常技术化,像是在念一份操作手册。但“确保你的健康”这几个字,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落在阿灼冰冷的绝望之原上。
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没有受伤、但依旧冰冷颤抖的手。
凯拉的动作精准而迅速。消毒,采血,保存。针尖刺入皮肤的刺痛感,反而让阿灼感到一丝奇异的“真实”,证明他还活着,还是一个能被针扎破会流血的…人。
采完血,凯拉立刻后退,将样本管小心地放回恒温箱格内。然后,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目光再次落到阿灼身上,这一次,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你……”她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人类好奇心的语调,但很快又被理性压制,“……在事故发生前,或者说,在那种现象发生前,你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任何异常?视觉、听觉、或者…体内的感觉?”
阿灼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感觉…管道那里的热量流失…不对劲…”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种模糊的“感知”,描述着按下手掌前那极致的愤怒和绝望。
凯拉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用手指推一下并不滑落的眼镜架,眼中闪烁着计算和比对的光芒。
当阿灼说完,陷入沉默后,凯拉也沉默了。她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将它们与她的数据相互印证。
几秒钟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很有趣。”她最终说道,这三个字听得阿灼心头一颤。
她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她的仪器箱,动作精准高效。
收拾完毕,她提起箱子,走向门口。在按下开门钮之前,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阿灼,说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尽量保持体温。能量代谢的急剧逆转会导致严重的低温症。意志力…或许有点用。”
然后,门滑开,她侧身而出,冰冷的白光再次涌入又迅速被切断。
厚重的门再次闭合,锁死。
嗡鸣声再次响起。
寂静和黑暗重新降临,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但这一次,寂静不再那么绝对。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种冷静到极致的理性气息,还有那句奇怪的“很有趣”和更奇怪的“意志力或许有点用”。
阿灼蜷缩回角落,抱着膝盖,感受着那彻骨的冰冷和采样点的细微刺痛。
怪物?样本?
英雄?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但他知道,有人开始用不同于“怪物”的眼光看待他了。
而那眼光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好奇和…他无法理解的算计。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火星,在那片冰冷的虚无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