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像细密的针尖。亦失哈裹紧身上的青色斗篷,站在东安门外一片废弃的官署前。这里原是前元时期的某个衙署,永乐迁都后一直闲置,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料。
“头儿,这地方够僻静。”范宏哈着白气,用马鞭指了指四周,“离皇城近,又不惹眼。后头紧挨着金水河,万一有事,水路陆路都方便。”
亦失哈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绕着院墙慢慢踱步。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墙头的高度、邻舍的距离、巷道的走向。最后停在西南角一株老槐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
“这树,”他淡淡道,“长得不是地方。明日找人来伐了,免得被人借势窥探。”
范宏会意点头,掏出炭笔在小本上记了一笔。自那夜乾清宫密谈后,他已习惯随身带着这个本子,随时记录亦失哈的吩咐。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院内景象更是破败。三进院落,前后厢房二十余间,大多窗棂残破,瓦片零落。院中荒草及膝,几只野猫受惊窜出,消失在断垣后。
“这里原是什么衙门?”亦失哈问随行的工部小吏。
“回公公,前元时是个管漕运文书的小衙署。国朝初年做过一阵兵马司的库房,后来就废置了。”
亦失哈点点头,迈步走进正堂。屋顶漏下几缕天光,照在积满灰尘的青砖地上。他用脚尖划开浮土,露出下面完好的砖缝。
“地基还算结实。”他转向范宏,“你带人把这里彻底清理一遍。记住,所有工匠都要从京外找,做完活就打发他们回乡,多给赏银。”
“明白。”范宏咧嘴一笑,“保管干干净净,连只耗子都摸不清底细。”
接下来的日子,这处废弃衙署悄然开始了蜕变。每天深夜,才有马车载着建材悄悄驶入,天明前必定撤走。附近的居民只当是哪个富商在修别院,并未过多留意。
这日晚间,亦失哈再次来到工地。只见院墙已加高五尺,墙头插满铁蒺藜。原本破败的房舍焕然一新,黑瓦白墙,外观朴素无华。
“头儿,里面都按您的意思布置好了。”范宏举着灯笼在前引路。
穿过看似普通的二门,景象陡然一变。院落四角建起哨楼,廊下挂着一排牛皮灯笼,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正堂匾额上挂着“东缉事厂”四个鎏金大字,在灯下泛着冷光。
“这里是签押房。”范宏推开正堂大门。
只见堂内陈设简洁,正中悬挂着朱棣亲题的“明察秋毫”匾额。下方设公案,两旁排列着刑具架,上面整齐摆放着铁尺、拶指、鞭杖等物。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墙整面墙都做成了档案架,上面已分类摆放着各式卷宗。
“档案分三色。”亦失哈指着书架解释,“白封是寻常官员考评,黄封是涉及宗室藩王,红封...”他顿了顿,“是谋逆大案。”
范宏会意:“红封的钥匙?”
“你我各持一把。”亦失哈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钥,“必须两钥齐备方能开启。”
穿过正堂,来到后院的刑讯室。这里完全按照亦失哈的设计建造,四面无窗,墙壁用糯米灰浆夯实,隔音极佳。墙角设有排水沟,地面微微倾斜,方便冲洗。
“这些刑具都是新打的。”范宏指着墙上的铁链镣铐,“按您的吩咐,都打磨得光滑,不会留下不必要的伤痕。”
亦失哈走近细看,手指拂过冰冷的铁环:“刑讯不是为了取乐,而是要让人开口。痛苦要精准,不能致命。”
“明白。”范宏点头,“我还找了两个懂医术的老内侍,用刑时在旁边看着,保证死不了人。”
最后来到东厢的行动队值房。这里与其他房间不同,布置得如同军营。墙上挂着京师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各王府、衙门、城门的位置。靠墙立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擦得锃亮。
“行动队挑了八十人,都是各监司身手最好的。”范宏介绍,“分成四班,昼夜轮值。”
亦失哈扫视一圈,突然问道:“他们的忠心如何?”
“家底都查过了,都是无牵无挂的孤身人。”范宏压低声音,“而且...都吃过纪纲的亏。”
亦失哈微微颔首。与锦衣卫有旧怨,用起来才更放心。
衙署建成,接下来是选人。亦失哈亲自面试每一个候选者,不分内侍外官,唯才是举。
这日来的是一位老内侍,曾在南京司礼监管理文书三十年。
“识得多少字?”亦失哈问。
“回公公,四书五经都读过,还能写几种字体。”
亦失哈递过一张纸条:“念。”
老内侍接过,朗声诵读:“‘癸未年春,汉王府夜宴,席间有言:太子仁弱’...”读到这里,他声音戛然而止,额头沁出冷汗。
“怎么不念了?”亦失哈淡淡问。
“这...这是...”
“这是你刚才读的。”亦失哈取回纸条,在烛火上点燃,“去档案房当值吧,专管红封文书。”
另一个来应聘的是个市井混混,因眼线广、消息灵被范宏看中。
“说说你最得意的事。”亦失哈打量着这个满脸精明的汉子。
“回公公,上月通州码头那批私盐,是小的给范爷递的消息。”
“怎么知道的?”
那汉子得意一笑:“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十个有八个欠着小的印子钱。”
亦失哈与范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短短半月,东厂的骨架就搭了起来。核心是八十名精干内侍组成行动队,外围是数百名番子——这些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落第秀才、退役兵卒、青楼老鸨、赌场打手,甚至还有几个挂单和尚。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东厂开始第一次正式运转。
亦失哈坐在签押房内,面前摊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范宏侍立一旁,几个掌班太监垂手待命。
“汉王府昨夜确实宴客。”亦失哈放下密报,“席间有兵部尚书李庆、左副都御史刘观。”
众人屏息凝神。
“不过,”他话锋一转,“说的都是边关军务,并无不臣之言。”
范宏忍不住道:“头儿,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亦失哈取过一张白纸,挥毫写下几行字,“查李庆之子在天津卫的生意,查刘观女婿在吏部的升迁。记住,要慢,要细,像绣花一样。”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东厂不是锦衣卫,我们不靠刑具吓人。要让人怕,就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什么都能查出来。”
窗外忽然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亦失哈起身,众人连忙肃立。
“今日起,东缉事厂正式当差。”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记住皇上的话:我们要做皇上的耳目,不是逞威的工具。”
众人齐声应诺。在这寒冷的冬夜,一套独立于国家司法体系之外的系统,开始悄然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