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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的张海欢像颗裹了糖衣的小炮弹,赤着脚丫,“咚咚咚”地从二楼的葡式雕花回廊一路俯冲下来。柚木地板被踩得山响,惊得廊下鸟笼里那只翠绿的相思鸟扑棱着翅膀,尖声“啾啾”抗议。他身上那件宝蓝色的小褂子,前襟还沾着几点早上偷吃虾饺留下的油渍,随着奔跑,两个精心梳好的小鬏鬏也跟着一颠一颠,活像两颗不安分的糯米团子。

“阿妈!阿妈!”他炮弹般精准地射向庭院里那抹素雅的月白身影。

张海瑶正弯腰侍弄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色茉莉。她穿着改良过的素色香云纱旗袍,袖口滚着细细的葡式蕾丝边,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插着一支素银镶珍珠的簪子。听到儿子那惊天动地的喊声,她无奈又宠溺地直起身,将沾了泥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没完全转过身,就被一颗热烘烘的小脑袋撞了个满怀。

“哎呦,我的小欢欢,”张海瑶笑着,稳稳接住这颗“炮弹”,指尖轻点他汗津津的小鼻头,“又闯什么祸啦?跑得这样急,当心跌跤!” 她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腔调,又糅合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张家的清冽。

张海欢在她怀里扭股糖似的蹭,仰起小脸,眼睛亮得惊人,献宝似的举起紧攥的小拳头:“没闯祸!阿妈你看!我赢的!”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心。

掌心里躺着两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玻璃弹珠。一颗是深海般的宝蓝,里面嵌着金色的星点;另一颗是火焰般的赤红,内里仿佛流淌着熔岩。在下午温暖湿润的濠江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斑。

“哇!” 张海瑶配合地发出惊叹,捏起一颗对着光看,“好漂亮的弹珠!欢欢真厉害,赢谁了?”

“海盐哥和海楼哥!” 张海欢挺起小胸脯,得意得像只刚斗胜的小公鸡,“就在后巷的青石板地上!我弹得可准啦!‘啪’一下,就把海盐哥那颗最宝贝的‘猫眼石’打飞啦!海楼哥想赖账,被我一瞪眼,乖乖交出来啦!” 他模仿着瞪眼的样子,小眉头拧着,努力做出凶狠的表情,奈何脸蛋圆润,奶膘未消,只显得愈发滑稽可爱。

张海瑶忍俊不禁,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就你机灵!海盐海楼比你大两岁呢,让着你罢了。下次可不许这么霸道,小心人家不跟你玩了。”

“才不是让!” 张海欢立刻反驳,小脸鼓成了包子,“我凭本事赢的!海盐哥说了,愿赌服输,张家人说话算话!” 他一本正经地复述着张海盐的话,小大人似的,末了还用力点点头加强说服力。

张海瑶眼底的笑意更深,却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她刚想说什么,庭院那扇描着青花、带着浓郁岭南风格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男人身量很高,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细棉布长衫,与这庭院里无处不在的葡式风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下颌线条略显冷硬,正是张海欢的父亲,张映川。他来自遥远的东北本家,身上带着北地的霜雪气息和张家本家特有的那种沉静内敛。此刻,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混合着焦糖与坚果的甜香。

“阿爸!” 张海欢眼睛瞬间更亮了,像两颗黑曜石,立刻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炮弹再次发射,直扑父亲的大腿。

张映川脚步一顿,冷硬的轮廓在看见儿子时,如同春冰乍融,瞬间柔和下来。他放下油纸包,弯腰,稳稳地将扑过来的小团子捞起,抱在臂弯里。动作有些生疏,却透着小心翼翼。

“跑什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北方的口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抱着儿子的手臂却收得很紧。

“阿爸阿爸!我赢了海盐哥和海楼哥的弹珠!” 张海欢迫不及待地再次展示他的战利品,小身子在父亲怀里扭动着,试图把弹珠塞进父亲手里,“你看!蓝色的像大海!红色的像…像…” 他一时卡壳,努力寻找着贴切的比喻。

“像灶膛里的火。” 张映川接口,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他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小家伙,“又重了。”

“映川回来了。” 张海瑶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油纸包,熟悉的甜香让她了然,“刚出炉的杏仁饼?欢欢又要缠着你吃个没完了。”

“给欢欢的。” 张映川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妻子身上,那丝柔和又加深了些许。他把儿子放下地,大手在他毛茸茸的头顶揉了揉,“去洗手。”

张海欢欢呼一声,像只撒欢的小狗,熟门熟路地冲向庭院角落那个青石凿就的洗手盆。盆边还趴着一只慢悠悠吐泡泡的老龟,被他咚咚的脚步声惊得缩了缩脖子。

张海瑶打开油纸包,金黄色的杏仁饼还带着烘烤的温热,焦糖的甜和杏仁的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她掰下一小块,递给洗好手、眼巴巴凑过来的儿子。张海欢“嗷呜”一口叼住,幸福地眯起眼,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蠕动。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张海瑶嗔怪道,又掰了一小块递给丈夫。张映川摇摇头,示意不用。他走到庭院里那棵巨大的老榕树下,那里摆放着一张竹编躺椅和一个小木凳。他拿起放在凳子上的一个小木块和一柄薄薄的刻刀,坐了下来。

张海欢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去,杏仁饼也忘了嚼,好奇地趴在父亲膝盖上,看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刻刀,在那块淡黄色的木头上灵巧地游走。木屑簌簌落下,淡淡的木香散开。

“阿爸,你在刻什么?” 他含糊不清地问,小脑袋几乎要拱到父亲的手底下。

“鸟。” 张映川头也没抬,专注于手中的刻刀,刀锋过处,木头渐渐显露出流畅的翅膀轮廓。

“刻给我吗?” 张海欢眼睛放光。

“……嗯。” 张映川低低应了一声,刀尖一转,勾勒出鸟喙的形状。

张海欢立刻满足了,也不打扰父亲,就趴在父亲膝盖上,一边小口小口啃着香甜的杏仁饼,一边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木头如何在父亲神奇的刻刀下一点点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阳光透过榕树密密的气根,在他和父亲身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点。风吹过,气根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混合着远处巷子里隐约传来的叫卖声,还有隔壁葡人家里飘出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安宁得如同一个金色的梦。

“欢欢!张海欢!出来玩!” 院墙外,突然响起两声嘹亮的呼唤,带着男孩子特有的粗粝和兴奋。

是张海盐和张海楼!这对堂兄弟是张海欢在澳门最铁的玩伴,年纪比他略长,是海外张家这一辈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组合。

张海欢一个激灵抬起头,嘴里的杏仁饼还没咽下去,含糊地就要答应。张映川按住了他的小肩膀,刻刀未停:“吃完。”

张海欢只好又低下头,加快速度,像只小仓鼠一样努力把剩下的杏仁饼塞进嘴里。张海瑶在一旁看着,无奈地笑着摇头,扬声对外面道:“海盐、海楼,等等他,欢欢在吃东西呢!”

“瑶姨!让他快点!我们去海边码头看大船!” 张海盐的声音带着迫不及待。

“还有!阿爸今天弄到新鲜的石斑鱼,超大!瑶姨,晚上来我家吃饭啊!” 张海楼的声音紧随其后。

听到“大船”和“大石斑鱼”,张海欢更急了,三两下解决掉最后一点饼,小手在衣服上胡乱蹭了蹭,就要往外冲:“阿爸阿妈!我出去玩了!”

“等等!” 张海瑶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他嘴角的饼渣和油乎乎的小手,又理了理他跑歪了的小褂子,“慢点跑,看着点车!别跟海盐他们去水深的地方!太阳落山前必须回来!”

“知道啦知道啦!” 张海欢拖着长音应着,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窜向大门。拉开门栓,门外果然站着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张海盐穿着靛青的短褂,皮肤晒得黝黑,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张海楼则稍显白净些,穿着同款的靛青短褂,手里拎着个小木桶,里面似乎装着钓竿之类的东西。

“慢死了!” 张海盐拍了一下张海欢的后脑勺,力道不重,带着亲昵的嫌弃。

“我的弹珠呢?带出来没?” 张海楼眼睛瞄向张海欢鼓鼓囊囊的口袋。

“带了带了!” 张海欢得意地拍拍口袋,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今天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走!看大船去!”

三个小小的身影,像三只精力旺盛的小马驹,吵吵嚷嚷地冲进了午后阳光灿烂的小巷,欢快的脚步声和嬉笑声迅速远去。

张海瑶站在门口,望着儿子雀跃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她转身回到庭院,看见丈夫依旧坐在榕树下,专注地刻着那只木鸟,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阳光勾勒出他沉默而略显孤寂的侧影。

她走过去,拿起小凳上的一块干净软布,轻轻拂去落在他肩头的木屑。“映川,”她声音轻柔,“本家…最近有信来吗?”

张映川手中的刻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线条。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有。”

张海瑶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木鸟在丈夫手中逐渐显露出灵动的姿态。庭院里只剩下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还有相思鸟偶尔的啁啾。午后的宁静重新笼罩下来,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

海风带着咸腥湿润的气息,猛烈地吹拂着小小的码头。巨大的远洋货轮像钢铁怪兽般泊在岸边,发出低沉的汽笛声。搬运工人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在跳板上来回穿梭。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鱼虾的腥、机油的味道,还有烤鱿鱼的焦香,构成了一幅喧闹鲜活的海港画卷。

张海欢、张海盐、张海楼三个小脑袋挤在码头木栈道的栏杆后面,看得目不暇接。张海欢小嘴微张,发出“哇”的惊叹。比起家里庭院那方小小的天地,这里的世界显得如此巨大、喧嚣而充满力量。

“看见没?那个挂着米字旗的!英国来的!” 张海盐指着远处一艘涂装鲜艳的大船,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那算什么!” 张海楼不甘示弱,指向另一艘,“看见那烟囱没?冒黑烟的!那是烧煤的!跑得可快了!我阿爸说,能去好远好远的地方!”

“能去阿爸的老家吗?” 张海欢仰着小脸,好奇地问。他口中的“阿爸老家”,指的是遥远寒冷的东北本家,一个只在父母偶尔的低语和模糊的描述中出现的地方。

张海盐和张海楼对视一眼,挠了挠头:“呃…应该…能吧?反正很远就对了!”

“比去妈阁庙还远?”

“远多啦!” 张海盐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着,“坐船要坐好久好久,睡好多好多觉都到不了!”

张海欢想象着那个“好久好久”的距离,小脑袋里充满了对未知远方的向往和一丝莫名的敬畏。

看够了船,张海楼的注意力转移到他带来的小木桶上。“走!去那边礁石滩!我带了钓竿,还有阿妈给的虾肉!” 他兴奋地提议。

“钓什么?小泥猛?” 张海盐撇嘴。

“运气好能钓到石九公!晚上加菜!” 张海楼信心满满。

“好!去钓鱼!” 张海欢立刻响应,看船的震撼瞬间被钓鱼的乐趣取代。

三个孩子跑到码头边一片人迹稍少的礁石区。嶙峋的黑色礁石被海浪冲刷得光滑湿漉,缝隙里藏着小小的螃蟹和吸附的藤壶。张海楼熟练地在小小的鱼钩上挂上一小块虾肉,甩竿。张海盐则蹲在礁石缝边,用树枝试图去捅一只缩在里面的小螃蟹。张海欢则被退潮后留在水洼里的各种小生物吸引了——透明的小虾,彩色的螺壳,还有慢悠悠爬动的海星。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戳一只海星硬邦邦的背,海星慢吞吞地卷起腕足,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哎!海欢!过来看!” 张海盐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招手。

张海欢立刻丢下海星跑过去。只见张海盐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光溜溜的小胳膊。他得意地朝张海欢挤挤眼,然后憋了一口气,小脸都涨红了。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光洁的胳膊皮肤下,隐隐浮现出一些暗青色的、复杂而神秘的线条,像某种古老图腾的雏形,蜿蜒盘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虽然还很淡,轮廓也不甚清晰,但那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张海欢。

“看见没?” 张海盐放下袖子,得意洋洋,“我们张家的麒麟!等我再长大点,它就会越来越清楚!到时候可威风了!”

张海楼也凑过来,不甘示弱地卷起袖子:“我的也快显出来了!阿爸说,我们海外张家的麒麟,跟本家的稍微有点不一样,但都是最厉害的!”

张海欢看得眼睛都直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同样光溜溜的小胳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胸膛,除了软软的奶膘,什么都没有。一股小小的失落和疑惑涌上心头。“为什么…我没有?” 他小声问。

“你?” 张海盐愣了一下,随即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你还小嘛!急什么!等你跟我这么大,说不定就有了!你爹可是本家来的!说不定你的麒麟比我们的还大还威风!” 小孩子的心思简单,并未多想。

“真的吗?” 张海欢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点小小的失落瞬间被“更大更威风的麒麟”的憧憬所取代。

“当然!” 张海楼也附和,“快看!我的浮标动了!” 他猛地一提鱼竿,一条银白色的小鱼被甩上了礁石,噼里啪啦地弹跳着。

“哇!钓到了!” 张海欢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兴奋地扑过去帮忙抓鱼。小小的失落,如同浪花拍在礁石上,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抓到鱼的快乐。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西边的海平线,将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色。三个玩得浑身是沙、小褂子湿了半截的泥猴,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张海楼的小木桶里多了几条挣扎的小鱼,张海盐口袋里塞满了捡来的奇形怪状的海螺,张海欢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他自认为最漂亮、有着彩虹般光泽的贝壳。

“今天真开心!” 张海欢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像盛满了夕阳的碎金。

“那当然!明天我们还去!我知道有个地方退潮后能抓到巴掌大的青蟹!” 张海盐豪气地许诺。

“好!抓大青蟹!” 张海楼和张海欢异口同声地欢呼。

走进熟悉的小巷,远远就看见自家院门口那盏温暖的、绘着青花瓷图案的玻璃风灯已经点亮了。淡淡的饭菜香气飘了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阿妈!阿爸!我回来啦!” 张海欢像归巢的雀鸟,大声喊着,第一个冲进院子。张海瑶正端着一盘清蒸鱼从厨房出来,看到儿子一身沙土、小脸却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快乐,忍不住笑了:“哎呦,我们的小泥猴回来啦?快去洗洗,准备吃饭了!”

张海欢把宝贝贝壳塞给母亲,又献宝似的给父亲看张海楼桶里的小鱼,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下午看大船、钓小鱼、找贝壳的“冒险”。张映川放下手中已接近完成的、栩栩如生的木刻小雀(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云雀),听着儿子兴奋的描述,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是温和的。他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替儿子擦掉脸颊上的一块泥印。

晚餐很丰盛。有张海瑶拿手的清蒸石斑鱼(张海楼父亲送来的那条)、白灼鲜虾、蚝油生菜,还有张海欢最爱的虾饺。张海盐和张海楼也被留下来一起吃饭,小小的饭桌挤得满满当当,充满了碗筷碰撞声、孩子们的争抢声和大人的说笑声,热闹非凡。

张海欢吃得小肚子滚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听着她哼唱一首轻柔的、带着异域腔调的摇篮曲(据说是她母亲,也就是张海欢那位来自遥远异邦的外祖母教的),眼皮开始打架。朦胧中,他看见父亲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那只刚刚刻好的木云雀,正用细砂纸一点点打磨着,动作细致而专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父亲沉默的侧脸,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暖洋洋的、如同刚出炉杏仁饼般的甜蜜和安稳。

这就是五岁的张海欢所知的、全部的幸福。有温柔美丽的阿妈,有沉默却会给他刻小鸟、买杏仁饼的阿爸,有一起疯玩、一起吹牛、一起分享小秘密的海盐哥和海楼哥,有热闹的海港,有吃不完的美食,有洒满阳光和海水咸味的濠江小院。他像一株生长在温暖肥沃土壤里的小苗,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输掉一颗弹珠或者钓不到一条大鱼。张家的荣耀、血脉的差异、本家与海外的微妙界限、未来那些沉重如山的背叛与血腥…这些词语,离一个五岁孩童的认知世界,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

他只知道,此刻,他很快乐,很满足,他的世界是金色的、温暖的、带着杏仁饼和海水味道的。他抱着父亲刚完工、打磨得光滑温润的小木云雀,在母亲轻柔的歌声和阿爸灯下沉默却安稳的剪影中,沉入了无忧无虑的梦乡。梦里,他仿佛也长出了麒麟的图腾,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艘巨大的、挂着奇异旗帜的远洋轮船上,驶向那“好久好久”也到不了的远方。

然而,就在他沉沉睡去后不久。庭院里的灯还亮着。

张映川坐在榕树下,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信。信纸是北方特有的、略显粗糙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息。他沉默地看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白日里面对儿子时那点难得的柔和,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石雕般的冷硬和沉重。他望向卧室的方向,那里传来妻子和儿子均匀的呼吸声。海风穿过气根,发出呜咽般的轻响。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信纸一点点揉碎,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指骨泛白。那只刚刻好的小木云雀,静静地躺在他手边,在跳跃的灯影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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