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贵妃听闻皇上特许郭络罗三官保参加小宴,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呵,表哥为了那点金山,还真是舍得下本钱。连个包衣奴才都捧得这么高。”她捻着新得的红宝石戒指,对璃落吩咐道,“去,把咱们库房里那对不大不小的金如意找出来,等郭络罗家那个破落户进宫了,当众赏下去,也算全了本宫协理六宫的心意。”
她此举用意明显,不仅要赏,还要在众人面前赏,姿态要做得足。她要让这宫里宫外所有看着的人都明白,郭络罗家就算一时得了圣心,在她根深蒂固的佟佳氏面前,也永远要低着一头,承着她的恩赏。
腊月二十九,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暖意熏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玄烨设下精致小宴,并未大张旗鼓,只款待了几位心腹近臣,郭络罗三官保亦在其列。
除了皇后和贵妃,宴席上还有两位女眷,就是已被禁足多时的宜嫔纳兰珠,今日竟也被特旨解了禁,与风头正盛的姐姐布音珠一同陪侍在侧。这其中的信号,足以让在座几位人精似的臣子心中暗自揣摩。
纳兰珠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比往日清减,胭脂水粉却遮掩不住那份重见天日的激动与刻意营造的明媚。她穿着符合嫔位的吉服,坐在玄烨下首稍远的位置,眼角眉梢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应对得体,言语间不忘感念皇恩浩荡,仿佛之前那个骄纵失仪的宜嫔从未存在过。
相比之下,布音珠则依旧是一身素净得近乎刻板的靛蓝色织锦旗袍,料子虽好,颜色却沉闷,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寥寥几笔简单的缠枝纹,发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珠花,低调得几乎融入了背景。
她安静地坐在纳兰珠身旁稍后一步的绣墩上,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姿态是惯常的柔顺恭谨,偶尔在玄烨目光扫过或是其父三官保出于礼貌问话时,才抬起眼帘,轻声细语、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两句,声音柔和却带着疏离。
席间,玄烨态度温和,与三官保聊了些辽东风物、旗务琐事,偶尔也会问及布音珠的身体,叮嘱她好生将养。对于纳兰珠,他并未过多关注,但允许她出席、与她父亲同席,本身已是一种态度的松动。
纳兰珠自然读懂了这层含义,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甚至在玄烨与父亲交谈的间隙,主动与身旁的布音珠表现得“姐妹和睦”。
她会伸出纤纤玉指,亲自为布音珠布菜,将一两样清淡的菜式移到她面前,声音放得轻柔:“姐姐身子向来弱,今日天寒,多用些热食暖暖身子。”布音珠则会微微颔首,眼帘依旧低垂,用同样轻的声音道谢:“有劳妹妹费心。”
两人之间流转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至少在玄烨和三官保看来,这勉强算得上一幅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画面。
宴席终了,玄烨似乎心情不错,格外体恤臣下,言道三官保福晋富察氏许久未见女儿,定然思念,特恩准她随两位女儿一同往翊坤宫小坐片刻,说些体己话。
一行人簇拥着,在宫灯的指引下踏着清冷的月色来到翊坤宫。踏入久违的主殿,三官保福晋富察氏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混合着名贵木料和淡淡熏香的暖香扑面而来。殿内的陈设虽因纳兰珠的失宠而稍显沉寂,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奢华与精美。紫檀木的家具、多宝阁里摆放的珍玩、墙上挂着的缂丝花鸟图……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与恩宠。
“好,好啊……”富察氏抚着光滑的椅背,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叹与向往,“不愧是皇家宫苑,这气派,这精致,真是……啧啧。”她拉着纳兰珠的手,在正殿上首的软榻上坐下。
她目光慈爱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曾经宠冠后宫的女儿,“我的小珠儿,就是住在这等好地方。”
纳兰珠依偎在额娘身边,终于卸下了在乾清宫强撑的镇定,眼圈一红,带着哭腔低声道:“额娘……女儿……女儿好想您……”
富察氏见状,心疼得连忙拍着她的背,一边用眼神示意殿内侍立的宫人退远些,一边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安慰道:“快别哭了,我的好孩子,仔细伤了眼睛,妆也要花了。今日能见着面,皇上还允了咱们母女说话,这就是天大的恩典,是咱们家如今得脸的明证!皇上既然肯让你出来见你阿玛,心里定然还是记着你的好的,往后定有机会……你且耐心些,收敛些性子,定能重新……”
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个从进殿起,便自觉选了离她们最远的一张硬木绣墩坐下的布音珠。
从进殿起,布音珠便背脊挺直,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裙摆那简单的银线绣纹上,仿佛一尊没有喜怒的玉雕,与这母女情深的场景格格不入。
富察氏看着她那副清冷疏离的样子,再对比纳兰珠的依恋娇嗔,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火气。这个女儿,自小就性子沉闷,不讨人喜欢,如今更是像块捂不热的石头。今日这般好机会,她不思与家人亲近,反倒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声音却不低,足以让殿内所有宫人都听见:“布音珠,我瞧你脸色还是不好,坐在这儿也拘谨。若是不舒服,就别强撑着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顿了顿,目光在布音珠那身素净得刺眼的衣服上扫过,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你要知道,承蒙圣上天恩,明日除夕国宴才是真正的大日子,阖宫上下、宗室王公、内外命妇都在。你身子骨本就比旁人弱,万一今晚在这里熬坏了,着了风寒,明日那样的大场面去不了,岂不是白白丢了这露脸的大好机会?那才真是……辜负了皇上的心意呢!”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字字如刀,既点明了布音珠身子不祥,又暗示她不懂珍惜圣恩。
纳兰珠依在富察氏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弧度。
布音珠缓缓抬起头,看向富察氏,目光平静无波,仿佛那番话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她站起身,朝着富察氏和纳兰珠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依旧温和柔顺:“谢福晋关怀。女儿确实有些乏了,便先行告退,不打扰福晋与宜嫔娘娘叙话了。”
她甚至没有称呼那个本该亲近的“额娘”。
说完,她不再多看那相拥的母女一眼,转身,扶着绿水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翊坤宫正殿,将那份虚假的温情与刻意的排挤,彻底隔绝在身后。
殿外寒风凛冽,吹动她素色的衣袂。布音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背脊,朝着西配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