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离去后,永和宫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桑宁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躁地踱步,而是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显然心神已完全被修建家庙之事占据。
圆姐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炕沿上,端起一杯早已微凉的茶水,却没有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心中飞速的盘算。
东珠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她不再纠缠于姐妹间的小恩小怨,而是直接跳出那个层面,将矛盾与诱惑一并提升到了家族荣耀这个让人无法轻易拒绝的高度。对于自幼受家族荣耀教育,又对亡父遏必隆抱有极深感情的桑宁而言,这个提议的诱惑力是致命的。它像一剂迷魂汤,轻易地模糊了东珠先前那些做派带来的恶感。
“姐姐,”良久,桑宁才转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你觉得东珠说的,有几分可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激动,也是忐忑。
圆姐看着她眼中那簇被点燃的火苗,知道此刻任何直接的泼冷水都可能引起反弹。她斟酌着语句,缓缓道:“为功勋卓着之臣修建家庙,本朝并非没有先例。遏必隆大人身为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辅佐幼主,稳定朝局,功在社稷,若以此为由恳求皇上,未必全无希望。”
桑宁闻言,眼睛顿时亮得惊人,仿佛瞬间注入了生命力,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
“但是,”圆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宁儿,你也需明白,此事绝非易事。首先,需得皇上和太皇太后首肯,这便需要合适的时机和充分的理由。其次,即便皇上恩准,后续所需耗费的巨额银钱从何而来?家庙选址在何处?建筑规制如何定?是仅仅祭祀阿玛一人,还是连同钮祜禄家的先祖?桩桩件件都需考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桑宁:“最重要的是,宁儿,你想过没有,东珠为何偏偏在此时向你提出此事?她入宫才多久?根基尚未稳固,为何如此急切地要推动这般瞩目之事?她背后,是否另有高人指点?亦或是,她想借此达到什么别的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冷水,渐渐浇熄了桑宁部分的狂热。她兴奋的神色僵在脸上,眉头紧紧蹙起,脸上重现挣扎与疑虑之色,喃喃道:“姐姐是说……她可能并非真心为了阿玛,而是另有所图?”
“防人之心不可无。”圆姐沉声道,“尤其是对她。宁儿,我知道你渴望重振家门,告慰姐夫在天之灵,姐姐又何尝不是?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谨慎,绝不能被人当了枪使,更不能让姐夫的身后名,成为他人攀爬的阶梯。”
桑宁彻底沉默下来,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那方丝帕揉搓得不成形状。她并非完全不懂这些人心险恶利益纠葛的道理,只是那份对家族荣誉的执着,那份对父亲的深切追念感情太过强烈,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让她下意识地选择性忽略了那些潜在的危险和阴谋的气息。
“那……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她抬起头,眼中带着被现实冲击后的茫然和无措,求助般地望向圆姐。
“等。”圆姐清晰地吐出一个字,“等东珠接下来的动作。她既然主动向你提出了此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绝不会只是空口说说而已。我们且看她如何行事,看清她的路数,再做打算。在此期间,你切莫轻举妄动,尤其是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不要主动提及此事,一切言行如同往日便可。”
桑宁咬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仍因家庙诱惑而躁动不安,但圆姐冷静的分析,总算让她发热的头脑降温了几分,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与此同时,启祥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东珠褪去了在永和宫那副柔弱哀戚的模样,神色平静地坐在妆台前,由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帮她卸去簪环。
“格格,您看……桑宁格格会相信吗?”宫女动作轻柔,一边梳理着她乌黑的长发,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
东珠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清秀却因刻意保养而显得缺乏血色的脸庞,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极淡的弧度:“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动了。”她顿了顿,声音低柔却带着冷意,“我那嫡姐,性子直,重家族,念阿玛。只要抛出‘为阿玛修建家庙’这个饵,她就算怀疑我,也舍不得放开。只要她心动,就会有所行动,至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明目张胆地排斥我。这就够了。”
“那……咱们真要推动修建家庙之事?”
“自然要推。”东珠的眼神在镜中变得幽深,“不过,不是为了告慰早死的阿玛。”她语气里带着讥讽,“阿玛死了,钮祜禄家的荣光就该由活着的人来继承和发扬。只有让钮祜禄家更加显赫,我在宫里的地位才能随之水涨船高更加稳固。而我的地位稳固了,我那两位一母所出的亲兄弟法喀和尹德,在家族中在朝堂上,才有更多的资本和机会,去与嫡出的阿灵阿一争长短。太皇太后和皇上,他们真正看重的,不正是臣子背后家族的势力和利用价值吗?”
“更何况若能借此机会,让某些觉得我们钮祜禄家孤儿寡母构不成威胁的人安心,或者让某些挡了路的人感到不安,那才是意外之喜。”
宫女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格格自有她的道理,不敢再深入多问,只是更加小心地伺候着。
东珠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宫女轻柔的按摩,脑海中却浮现起多年前,额娘舒舒觉罗氏握着自己的手,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偏僻小院里,压低了声音的殷切叮嘱:
“额娘的东珠,一定要争气啊!你那嫡姐桑宁,不过仗着是个嫡出罢了。你嫡姐坐的了那高位,你又何尝坐不得?她自身愚钝莽撞不足为惧,但福晋那个表妹李氏,心思却是不简单的,你需小心。记住额娘的话,若日后能寻得时机,借桑宁那丫头的手,来成就我儿的大事,方是上之策。”
如今,第一步,她已经走出去了。接下来,就是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最好,能烧到该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