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亮随着玄烨从前殿回到后殿暖阁。玄烨似乎卸下了方才议政时的沉重,神态轻松了许多,径直走到暖炕边坐下,指了指炕桌另一侧的位置,随口道:“坐吧。”
李元亮依言,正要在暖炕下首那张绣墩上落座,玄烨却又开了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和:“不必坐那儿,到这暖炕上来坐,暖和。”
李元亮闻言,连忙躬身,言辞恳切地推辞:“多谢皇上体恤!臣一介粗鄙武夫,行军打仗惯了,幕天席地、沙土为席亦是常事。如今能在御前得赐一坐,已是天大的恩典,这锦墩于臣而言已是极好极舒适的了,万万不敢再僭越。”他深知御前规矩,君臣之分犹如天堑,岂敢真的与皇帝平起平坐于暖炕之上。
玄烨看着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笑了笑,语气更加随意了些:“今日是除夕,难得团聚。此刻在朕这后殿,没有外臣,朕既是你妹子圆姐儿的夫婿,论起来与你也是一家人。朕再三说了,不必拘那些虚礼。”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戏谑和无奈,“再者说,一会儿你那妹子来了,若瞧见朕让你孤零零坐在冷冰冰的绣墩上,而朕独自占着这暖炕,怕是又要跟朕耍小性子了。朕可是怕了她闹腾。”
这话虽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却透着十足的亲昵和对圆姐的宠爱,也彻底打消了李元亮的顾虑。他心中既感动又惶恐,知道这是皇帝极大的恩宠和给妹妹的脸面,不再推辞,深深一揖:“臣……谢皇上恩典!”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身坐在了暖炕的边缘,依旧只坐了半边身子,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玄烨见他坐下,也不再强求他完全放松,自顾自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这时,梁九功轻手轻脚地进来,瞧见皇上正同李大人说话,神色轻松,而外间膳桌早已布置停当,各式精致的御膳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他心下计较:皇上晚些时候还得去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岁用膳,此刻若再不传膳,怕是时辰就紧了。但瞧着皇上谈兴正浓,他又不好直接上前打断。
梁九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廊下,招来自己的小徒弟梁顺,低声吩咐道:“你,腿脚麻利些,偷偷跑去永和宫一趟,请李主子和钮祜禄主子过来。就说万岁爷这边的晚膳已经备好了,请二位主子方便的话就过来吧。”
梁顺机灵,立刻领会了师傅的意思,点头应了声“嗻”,便一溜烟地小跑着往永和宫方向去了。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功夫,梁顺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冲着自己师傅悄悄点了点头,示意人请到了。几乎就在他前脚点头,后脚殿外就传来了小太监的通报声。
梁九功立刻转身进殿,脸上堆着笑,高声禀报:“万岁爷,永和宫二位主子来了。您看,可是这就传膳?”
玄烨抬眸,似乎有些意外她们来得这般快,但随即了然,想必是梁九功这货搞的鬼。他笑了笑:“哦?来得倒巧。先请她们进来吧。传膳。”
“嗻!”梁九功应声,赶紧出去引了圆姐和桑宁进来。
圆姐和桑宁显然也是匆匆收拾了一番,衣着虽不算特别隆重,却也整洁喜庆。二人进殿后,先是对着玄烨盈盈拜下:“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玄烨语气温和。
这时,坐在暖炕上的李元亮早已迅速起身,退到一旁,对着圆姐和桑宁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臣李元亮,参见二位娘娘。”
“哥哥快起来,不必多礼。”圆姐连忙虚扶了一下,看着哥哥能与皇上同坐暖炕,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知道这是玄烨给了极大的体面。
桑宁则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舅舅。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康熙十一年的除夕大宴,那时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瞧见个模糊的身影。她好奇地打量着李元亮,见他虽消瘦却精神,眉宇间与圆姐有几分相似,带着武将的英气,不由脱口而出,带着点小女孩的天真:“舅舅!你可还认得我?”
李元亮看着眼前这位明艳活泼的格格,恭敬回道:“娘娘是遏公掌珠,金枝玉叶。臣昔年在府中时,曾在娘娘幼时见过几面,自是认得的。娘娘风采更胜往昔。”
桑宁闻言,笑得更加开心:“我还是头一遭这么近见舅舅呢!”
玄烨看着她们甥舅相见话家常,笑了笑,打断道:“行了,有什么话,去膳桌边坐着慢慢聊。全都站着,没得看着眼烦。”他率先起身,朝着早已布置妥当的膳桌走去。
几人连忙跟上,依序落座。玄烨自然居主位,圆姐坐在他左手边,桑宁挨着圆姐,李元亮则恭敬地坐在了玄烨的右手下首位置。梁九功早已将膳食安排得妥妥当当,既丰盛又不至于过分奢靡,符合年节气氛也顾及了皇帝晚些还要去慈宁宫。
玄烨拿起银箸,目光扫过桌上三人,语气轻松地道:“朕再说一次,今日是家宴,只论亲情,不许拘礼。都放开了吃,放开了说。”
圆姐闻言,嫣然一笑,率先举起面前的酒杯,眼中闪烁着幸福和感激的光芒,声音清脆悦耳:“皇上既发了话,臣妾们自当遵从。皇上,这第一杯酒,臣妾舅甥姊妹三人敬您!谢皇上天恩,赏赐我等这梦寐以求的团圆之喜!”她说着,看向哥哥和桑宁。
李元亮和桑宁也立刻举杯。玄烨看着圆姐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也觉畅快,含笑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四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
“谢皇上恩典!”
杯中的酒液虽是辛辣,但此刻饮下,却因着这份难得的团圆之情,而变得无比甘醇,咽入喉中,仿佛一路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殿外是凛冽的寒冬,殿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