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和宫出来,暮色已四合。圆姐带着春桃踏着宫灯初上的光影回到钟粹宫,心头那份因兄长平安而生的暖意犹在,却也记挂着对婉仪的疏忽。
一踏入宫门,她便吩咐道:“春桃,把给婉仪主子的那份果子膏和料子取来,用那个海棠红的锦缎包袱皮仔细包好,再配上咱们库里那对素净些的粉彩盖碗,一并装了。”
不多时,春桃便捧着个同样雅致的紫檀木提盒出来。圆姐亲自打开检视:几瓶精心挑选的果子膏——荔枝、凤梨、杧果各一瓶,琉璃瓶在盒内丝绒衬垫上流光溢彩;两匹上好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和月白素缎叠放整齐;旁边一对小巧的粉彩折枝花卉盖碗,更添几分用心。
“走吧,去东偏殿。”圆姐理了理鬓角,带着春桃向婉仪所居的东暖阁走去。
婉仪正坐在灯下核对宫务册子,听闻通传,放下朱笔,含笑抬眼:“妹妹来了?快进来坐。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圆姐示意春桃将提盒放在炕桌一角,自己则在婉仪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亲近:“姐姐莫怪我来得唐突。今日得了些南边新贡的果子膏,瞧着新鲜,便想着给姐姐也送些来尝尝。先前在永和宫与桑宁说话,一时高兴竟忘了,实在不该,特来向姐姐赔个不是。”
婉仪目光扫过那精致的提盒,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温和:“我当是什么大事。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客套?你有好东西还惦记着我,我心里只有欢喜的份儿。”她示意宫女打开提盒,看到里面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和雅致的料子,赞道,“果然是好东西!这果子膏看着就喜人,难为妹妹想着。这料子的颜色也极好,素净雅致,正合我意。”
她拿起一瓶荔枝膏细看,瓶身晶莹剔透,深琥珀色的膏体在烛光下诱人。她鼻尖微动,似乎嗅到了那独特的甜香,随口笑道:“咦?这瓶口……好像沾着点淡淡的茶香?”
圆姐心中微动,面上笑容不变,坦然道:“姐姐好灵的鼻子。方才在房里,秋菊那丫头馋得紧,又不敢动御赐的整瓶,我便倒了些在茶盏里与她尝鲜。这瓶是另取的,想是那小丫头毛手毛脚,开瓶时不小心蹭到沾了茶水的帕子,染了点味儿。姐姐若嫌弃,我这就让人再换一瓶新的来。”说着便要起身。
婉仪忙按住她手腕,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洞悉的暖意:“妹妹说哪里话。些许味道,冲水便散了。秋菊那丫头赤诚可爱,倒显得这果子膏更有几分人情味儿了。妹妹调教出来的人,连嘴馋都透着股子实诚劲儿。”她将瓶子放回盒中,看着圆姐,“妹妹的心意,我领了。改日得了空,咱们姐妹也冲一盏,尝尝这南边的甜。”
圆姐见她真心不介意,心中那点微末的忐忑也彻底消散,只余下暖意:“姐姐不嫌弃就好。那妹妹就不多打扰姐姐处理宫务了。”
婉仪点点头,吩咐琴音:“把我前日得的那匣子新制的梅花香饼和两匹库房里那匹天水碧的杭绸拿来,给李主子带回去。”她转向圆姐,温声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香饼点着静心,料子颜色清爽,妹妹也做几件夏日衣裳穿。”
圆姐含笑谢过,带着婉仪的回礼和那份熨帖的情谊,与春桃一同告退。
走出东暖阁,晚风带着凉意拂面,她心中却一片温煦平和。兄长平安,姐妹和睦,这深宫长夜,似乎也多了几分可亲的暖色。
孝康皇后的周忌如期而至,妃嫔们照例抄经祈福。与往年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去岁尚有仁孝皇后主持,而今却后宫主位空悬。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婉仪包揽了多数筹备事宜。
玄烨却偏因前朝明珠举荐,前去剿王辅臣的定西大将军董额,屡屡贻误军机,心中正自恼火,竟迁怒于婉仪,看她也不甚顺眼。
他更不顾桑宁身子方见起色,执意添给她一个协理筹备的差事。桑宁遣绯云亲去回绝,称自己病体未愈,恐力不从心。玄烨一句“叫李家格格帮着你便是”,堵得桑宁再难推辞,只得应下。
永和宫内,桑宁瞧着手中的仪程单子,蹙眉道:“这差事费力不讨好,真不知皇上此举何意,偏叫我这般不通宫务的人来协理。”
圆姐坐在一旁核对礼制册子,闻言头也未抬,淡淡道:“谁叫你姓钮钴禄呢。”
桑宁撇了撇嘴:“放着西六宫那几位积年的老人不用,倒平白连累了姐姐。”
“她们的身份自不能与你相较,”圆姐搁下册子,平静道,“权当是咱们姐妹二人历练一番罢。”
桑宁叹口气,将单子拍在炕几上:“说得轻巧。这仪程规制繁琐,稍有差池便落人口实,连累姐姐不说,更要紧的是……婉仪姐姐那边……”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皇上这安排,分明是在打婉仪的脸面。
圆姐这才放下册子,温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皇上金口玉言点了你我,咱们尽心便是。婉仪姐姐素来大度,未必计较这些虚名。”
她起身走到桑宁身边,拿起那张仪程单,指着几处关键处:“你看,要紧的几处祭器陈设、诵经时辰、命妇站位,礼部都有定规,照着单子复核清点,总不会错。我瞧着,库房那边祭器、香烛、供品需得先过一遍,免得临时短缺。至于人手调度,婉仪姐姐既已安排妥当,咱们只留心各处衔接,莫出纰漏就好。”
桑宁见她条理分明,心下稍安,嘟囔道:“也只能如此了。横竖天塌下来,有姐姐这个李家格格顶着,我这钮钴禄格格,不过白担个虚名罢了。”她虽仍带着点不情愿,却也打起精神,唤绯云去传管库太监。
接下来的几日,永和宫与钟粹宫之间人来人往。桑宁虽嘴上抱怨,却也不敢真当甩手掌柜,与圆姐一道,照着礼部定规和婉仪送来的细则,将祭器、供品、香烛一一清点造册,又反复核对了内外命妇的站位图及诵经时辰表。
婉仪那边果然如圆姐所料,并未因协理之事有所刁难,反而将一应筹备细节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人手调度也甚是得力。她面上沉静如水,只专注于将差事办得滴水不漏,仿佛丝毫未觉皇上这安排背后的深意。
孝康皇后周忌正日,天朗气清。祭礼在庄严肃穆的奉先殿举行。因着后宫无主,太后竟是亲临主祭,给足了玄烨面子,玄烨则率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于殿外行礼。
殿内,以婉仪为首,桑宁、圆姐及一众妃嫔、命妇身着素服,依序跪拜、上香、诵经。整个仪式流程严丝合缝,钟磬清越,香烟缭绕,无一处错漏,无一丝喧哗。婉仪主持得沉稳大气,桑宁与圆姐协理得谨慎周全,三人之间虽无言语交流,配合却意外地默契。
直至礼毕,众人依序退出奉先殿,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稍稍松懈。桑宁悄悄松了口气,捏了捏酸痛的膝盖,低声对身旁的圆姐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顺顺当当过去了。”
回到永和宫,桑宁卸下沉重的大妆,换了身常服,歪在暖炕上,这才觉得浑身疲乏涌了上来。
绯云端上温热的参茶,她呷了一口,叹道:“这几日,比抄一百遍经还累人。好在,总算是没出岔子,皇上那儿……总该满意了吧?”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不确定。
圆姐坐在一旁,也饮着茶,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祭礼是顺利结束了,婉仪方才在殿前接受太皇太后简短赞许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在告退前,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与桑宁,那眼神平静得近乎疏离。她知道,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有些东西已然不同了。
皇上借桑宁敲打婉仪的意图如此明显,婉仪或许不会多做多想,但这口气,纳兰明珠恐怕不会轻易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