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提笔给家中去了封信,叶赫那拉家的包衣奴才果真利落,不过一日光景,回信便贴着宫墙根递进了钟粹宫。
婉仪指尖扫过火漆封印时沾了些冰碴子,信笺上的徽州松烟墨混着梅花冷香,字字句句却淬着寒针——原来温郡王府前些日子竟出了那样的祸事。
她眸色渐沉,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信纸,素白缎面上顿时折出几道细痕。
无爵的阿哥本就非上选,如今他阿玛又犯了事,连累整个王府都跟着吃挂落...这样的门第,如何配得上表姐?
她闭了闭眼,信纸在烛火上轻轻一掠,转瞬化作灰烬。烛火扑腾,似也在嘲弄这桩荒唐的婚事。
夜色渐深,婉仪躺在锦衾之中,却辗转难眠。窗外北风呜咽,卷着细雪簌簌扑打在窗棂上,更添几分清冷。
琴音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两次银丝炭,炭火在鎏金狻猊炉里的银丝炭已堆成小小的白山,里头的火焰明明灭灭,映得帐内光影浮动。她借着微光瞧见主子翻来覆去,锦被揉得凌乱,枕上青丝散落如瀑,显然心事重重。
“主子可是冷了?奴婢再加床褥子?”琴音低声问道。
婉仪只是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半晌才轻叹一声:“不必了,你下去吧。”
琴音不敢多言,只得悄悄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唯有更漏声声,似在数着这漫漫长夜。
锦帐内,婉仪盯着帐顶出神,那金线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晃得人眼晕。
白日里额娘的信笺就压在枕下,[玉儿年已十七,养在京中十数载,合该为家中尽份心力。]
玉儿虽非血亲,可自小同吃同住的情分做不得假。细算起来,自六岁起同住一个屋檐,朝夕相对的时日,竟比科尔沁那位嫡亲表姐长久的多。
额娘既已拿定主意,便是阿玛出面怕也难转圜。这些年府里大小事务,哪件不是额娘一锤定音?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玉儿总爱贴在脸上的那对白玉耳坠。一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一个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这撕扯的心疼,倒比当年学刺绣时被银针扎破指尖还要钻心。
更漏滴到三更,婉仪终是松开咬得发白的唇。绣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也不知是呵出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横竖这婚事她是不插手了,且看她们谁能争得过命去。
第二日一早,婉仪便让琴音去唤了玉儿来。小丫头进得门来,发髻有些松散,想是起得急,连梳妆都未来得及重整。
“表姐,”婉仪摩挲着案上的青瓷茶盏,釉色映得指尖发青,“姨母来了信,说要将你记在她名下。”
玉儿手中的帕子“啪”地落了地。她慌忙去捡,抬头时眼底已盈了泪,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表...主子讲真?”那声“主子”叫得生涩,显是欢喜得忘了规矩。
“自是真的,”婉仪伸手替她抿了抿鬓角,触到一片冰凉湿意,“不光如此,姨父还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话音未落,玉儿腕间的银镯就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玉儿忽然攥紧了裙裾:“你是知道的,我...我与表哥情投意合。”一双秋水眸子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哪还有方才半分喜色?
婉仪轻叹:“我岂会不知?但这婚事是老祖宗亲点的。”
“老祖宗挑的估计是嫡姐吧,怎会看上我这外室之女。”
“你又怎知...”婉仪指尖一顿,“看中的就不是你呢?”
玉儿垂首不语,唯有珍珠似的泪滴砸在青砖地上,溅开朵朵暗花。
见她如此,婉仪心下微软:“若你真不愿,我修书与额娘周旋便是。”
玉儿倏然抬眸,眼中碎芒流转:“果真?”
“只能一试。”婉仪摩挲着茶盏“毕竟是宗室子弟,婚事岂是儿戏?可不是想推就能推掉的。”
“宗室的阿哥?”玉儿瞳孔微颤。
“嗯,温郡王家的嫡长子——佛永惠。”
“可是...科尔沁台吉的外孙?”
“正是,他额娘是奇塔特家嫡女。”
玉儿怔忡良久,忽地轻笑出声:“这般好的亲事,怎会落在我头上?”
婉仪抬眸,正对上玉儿微微发红的眼角:“这么说,你是情愿的?”
“奴婢愿意。”咚的一声闷响,玉儿已然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养奴婢蒙福晋养育之恩十数载,眼下正是奴婢报答的时候。求主子成全!”
婉仪伸手想扶,却在触及她肩膀时顿住:“你可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奴婢想得再清楚不过了。”玉儿抬起头,眼底竟是一片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劳主子...替奴婢周全。”
窗外的日影忽然暗了下来,一片浮云遮住了朝阳。婉仪望着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终是轻叹:“罢了,都是命数。”
她转身走向书案:“我这就修书,请姨母不日进京...接你待嫁。”
最后一句话飘在空气里,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玉儿依旧跪着,阳光重新透进来时,照见她手边一滴未干的泪渍,正慢慢渗进青砖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