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祜阿哥的夭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整个宫廷乃至朝廷的心头。
皇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乾清宫的漏刻似乎都要停滞了。辍朝三日的谕旨传出时,六部堂官面面相觑,这是康熙朝以来,头一遭为未序齿的皇子停摆朝纲。
整整三日,紫禁城褪尽铅华。往日里象征着皇权威严的金銮殿大门紧闭,朝臣们皆身着素服,哪怕是在坊间相遇,也不再有往日早朝时的议论纷纷。整个朝廷上下,皆沉浸在这悲痛的氛围之中。
与此同时,礼部值房里彻夜亮着灯烛。礼部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翻阅古籍,严格按照祖制安排每一个细节。从祭品的准备到祭祀流程的确认,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丝毫差错。
祭器需用素陶,牺牲须选纯白,连香烛的尺寸都要合周天度数。太常寺卿盯着小太监们擦拭青铜簠簋,忽然看见铜器上映出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已三日未曾合眼了。突然一滴冷汗砸在素笺上头,他这才惊觉自己险些将[嫡子]规格的奏本,错用成了太子仪注的龙纹暗花笺。
坤宁宫成了凝固的时光,里头的的素帷未撤,芳仪终日蜷在承祜玩耍的紫檀榻上,指尖一遍遍抚过孩子出牙时啃咬榻沿的牙印,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孩子还在身边。
玄烨批阅奏折时,每当奏章出现“祜”字,御笔就会无意识地在上面打转。
玄烨虽强撑着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但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来到坤宁宫,陪伴在芳仪身边,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未受封皇子薨逝,虽是嫡子也不比太子规格,只得停灵五日便要下葬。嫡子则需告祭宗庙后再行下葬。
告祭宗庙的那日清晨,天色未明,宫中众人便已开始忙碌。玄烨身着素服,表情肃穆,率领着皇室宗亲及朝廷重臣,缓缓走向宗庙。一路上,寂静无声,唯有脚步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到达宗庙后,祭祀仪式正式开始。香烟袅袅,钟鼓齐鸣,玄烨亲自献上祭品,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宣读祭文,言辞恳切,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告祭宗庙完毕,接下来便是安排承祜阿哥的后事。依照皇室规矩,承祜葬于京西皇子园寝,同早去的兄弟承瑞、承庆葬在一处。
出殡那日,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将送葬队伍染成水墨长卷,六十四名抬棺太监踩着禹步,素履在官道上印出连绵的霜花。皇后凤舆的纱幔被雨水浸透,隐约可见她怀中紧抱的布老虎,金线绣的眼睛已被泪水泡得发黑。
京郊百姓跪在泥泞中,默默为承祜阿哥送行。
当灵柩抵达京西皇子园寝时,早已等候在此的工匠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葬仪式。
暮色降临时,工匠用辰州朱砂封住地宫最后一道缝隙。芳仪突然挣脱搀扶扑向墓门,十指在汉白玉上抓出带血的划痕。玄烨踉跄着将人揽入怀中,二人玄色袍服上的金线蟠龙在雨中纠缠,恍若困兽。
承祜阿哥下葬后,皇上和皇后依旧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玄烨时常在处理政务之余,独自前往承祜的寝殿,看着孩子用过的物件,默默流泪。芳仪更是深居简出,将自己封闭在坤宁宫的一隅,整日以泪洗面。
而宫中的其他妃嫔们,表面上依旧对帝后表示着深切的慰问和关怀,但在私下里,却也各怀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紫禁城的生活似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但承祜阿哥的夭折,却成为了皇上和皇后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也在整个宫廷的历史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这场丧仪在史官的笔下画上句号。
[康熙十一年二月,皇嫡子承祜薨,年四岁,辍朝三日。]
但深宫某个落锁的偏殿里,一尊长明灯仍在摇曳,忽明忽暗,永夜不息。
承祜夭折的阴翳尚未散尽,那拉氏产子的喜讯便如春风拂过,终是让紫禁城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十四那日,卯时过半长春宫就传来发动了的动静,谁曾想辰时出头接生嬷嬷便捧着襁褓出来报喜。
“恭喜格格,是位小阿哥!”接生嬷嬷将襁褓凑近纱帐,只见婴儿攥紧的拳头竟拽住了塔纳一缕散落的青丝,“小阿哥抓着额娘的福气呢!将来定是位巴图鲁!”
帐外太医们交换着眼色,这般迅捷的产程,在本朝实录里都属罕见。
塔纳汗湿的鬓发散在枕上,苍白的指尖刚触到婴儿胎发,眼泪就落进了绣着石榴花的枕囊里。隔着十二幅缂丝屏风,她听见太监左脚赶着右脚,将喜讯一路传过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
坤宁宫的檀香味依旧终日不散。芳仪正在佛前添灯油,闻言手上一颤,灯盏里的芝麻油溅在《往生咒》上,晕开一片透明的泪痕。
而御书房里的玄烨搁下朱笔,看着宣纸上未干的[祜]字,终于将内务府备好的赏赐单子递了出去。
“传朕旨意,赏长春宫宫那拉氏白银千两,绸缎百匹,各类珍宝若干,以贺喜得麟儿。”
延禧宫很快堆满了各色贺礼。蜀锦妆缎在多宝阁上流淌成霞,和田玉如意压着红绸,连窗棂都系上了求子的五彩丝绦。
各宫妃嫔们得知消息后,也纷纷派人送来贺礼,表面上皆是一副欢喜祝贺的模样。
当圆姐她们几人来时,正看见塔纳倚在填漆拔步床上,怀中婴儿的虎头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见到众人前来,塔纳赶忙招呼:“姐妹们快请坐,今日能得各位姐妹前来,实在是荣幸。”
圆姐笑着走上前,看着襁褓中的小阿哥,忍不住夸赞:“这孩子眉宇间的英气,倒有几分像万岁爷!”
桑宁递上绣着百子图的锦被,顺势将一枚开过光的金锁塞进襁褓。
“是啊,这孩子看着就机灵,日后必定能深得皇上喜爱。那拉格格往后可有得忙了。”
那拉塔纳微笑着回应:“姐妹们谬赞了,这孩子能平安出生,全托皇上和各位姐妹的福。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别像...”说到此处,她突然意识到不妥,赶忙住口。毕竟承祜阿哥夭折不久,此事实在不便多提。
屋内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还是婉仪机敏:“姐姐如今得了小阿哥,可要好好调养身子。这月子里的吃食,可不能马虎。”
那拉塔纳感激地看了婉仪一眼:“多谢妹妹提醒,宫里的嬷嬷们都很尽心,一应事物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众人又说了些体己话,嘱咐那拉塔纳好好休息后,便告辞离开了。
待众人散去,塔纳独自凝视着熟睡的婴儿。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正巧照在长春宫小佛堂案头那尊送子观音像上,瓷像手中枯了的杨柳枝,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簇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