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和桑宁并行在宫道上,桑宁侧眸,见圆姐低垂着眼睫,唇线抿得紧,便也不言语,只将手炉往她那边偏了偏。
行至永和宫与钟粹宫的岔路,圆姐恍若未觉,径直往钟粹宫方向走去。绯云张了张口正要唤住,桑宁却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让姐姐静静罢。”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风里。
后头的蔓儿挽着雅利奇,见状歪了歪头:“奇了,李妹妹今儿见了兄长,怎么反倒闷闷不乐的?”
桑宁转身,唇角弯出个妥帖的弧度:“亲眷相见,离别更伤情。外头风大,两位姐姐快些回去暖暖身子才是。”她说着,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
几人道了别,桑宁站在原地,望着圆姐的背影渐渐被宫墙吞没。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一声没能说出口的叹息。
圆姐回到钟粹宫,厚重的锦帘在身后落下的瞬间,她立即抬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内殿的烛火微微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不安的光影。
她颤抖着双手,将素帕包裹的贡橘和那枚浸满冷汗的荷包置于妆台上。当系绳解开的刹那,看到荷包里的东西时,圆姐的呼吸骤然凝滞,一枚精雕细琢的龙纹令牌静静躺在荷包中。
那令牌不过鸡蛋大小,却雕工精湛,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鳞片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破壁而出,而令牌边缘隐隐有血迹干涸的痕迹。
圆姐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令牌上凹凸的纹路,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这样僭越的物件,兄长竟敢冒险带入宫中,定是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永和宫内,烛火将熄未熄,桑宁沐浴后刚躺下,却又猛地坐起身来,锦被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
“绯云,你同我去趟钟粹宫。”
绯云正拨弄着炭盆,闻言一惊:“主子,这夜深了,外头还飘着雪呢。要不...明日一早再去?”
桑宁已掀开锦被下榻,赤足踩在织金地毯上:“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顿了顿,望向窗外纷扬的雪花,“我们快去快回,不会有人察觉。”
“那王嬷嬷那边...”
“别惊动她!”桑宁已从屏风上取下狐裘斗篷,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就说我夜里口渴,你陪我去小厨房取些蜜水。”
绯云还欲再劝,却见主子已裹紧斗篷,连寝衣都未及更换,只匆匆趿了双软底绣鞋。
桑宁将斗篷的兜帽压低,纤细的身影很快隐入漫天飞雪之中。绯云提着宫灯快步跟上,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钟粹宫的朱漆宫门紧闭,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叮咚乱颤,像是谁在暗处拨弄算珠。
桑宁抬手轻叩门环,铜环撞击在鎏金螭首上,三声闷响很快湮没在风雪之中。
“再敲重些。”桑宁将冻得通红的手缩回狐裘里,低声对绯云道。
绯云正要上前,宫门却“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太监探出头来,待看清来人,顿时一个激灵:“宁主子?这大半夜的...”
“李姐姐可歇下了?”桑宁截住话头,声音压得极低,“我有急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回主子的话,唐嬷嬷特意交代,今儿守岁谁也不能出入。”
内殿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桑宁脸色骤变,不由分说推开小太监就往里闯。绯云急忙塞了块碎银子给小太监:“千万别声张。”
穿过庭院时,桑宁的绣鞋已被积雪浸透,冰水渗进蜀锦袜子里,桑宁却不曾放慢脚步。东配殿窗纸上映着摇曳的烛光,隐约可见一个来回踱步的身影。她正要上前,却听见里面传来圆姐带着哭腔的低语:
“这令牌...怎么会是...”
桑宁的脚步猛地顿住,斗篷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殿内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她望着窗纸上那个越缩越小的影子,深吸一口气,抬手轻叩殿门:
“姐姐,是我。”
殿内的声响戛然而止。片刻的死寂后,门闩缓缓滑动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房门方开一线,圆姐苍白的手指便从黑暗中探出,猛地将桑宁拽入内室。厚重的雕花门扇“砰”地合拢,震得檐下铁马一阵乱颤,生生将绯云隔在门外。
“春桃。”圆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些许嘶哑,“带绯云姑娘去暖阁吃茶。”
守在廊下的春桃立刻会意,提着羊角灯快步上前。她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压低声音道:“你快随我来,正厅的地龙烧得正暖。”说话间已挽住绯云的手臂,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按,这是她们这些贴身宫女间惯用的暗号。
绯云会意地点头,跟着春桃往正厅走去。经过转角时,她瞥见春桃悄悄将窗边的青玉香炉转了半圈,炉嘴正对着连廊人走的方向。这是宫里人惯用的把戏,若有风吹草动,袅袅香烟立刻就会乱散。
偏厅里,春桃从多宝格暗格中取出个珐琅暖手炉塞给绯云,自己则贴着雕花窗棂站定。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得更漏声混着远处打更的梆子,在雪夜里一声声催得人心头发紧。
内室里,圆姐冰凉的手指死死攥着桑宁的腕子,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桑宁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圆姐眼中满是惊恐与无助。圆姐颤抖着嘴唇,刚要开口,却又似想起什么,警惕地看向四周。
桑宁轻轻拍了拍圆姐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快步走到窗前,仔细检查了窗扇是否紧闭,又将厚重的锦帘拉得严严实实。
“姐姐,到底发生了何事?那令牌...”桑宁刚启唇,就被圆姐一把捂住嘴。
“五爪的!”圆姐从齿缝里挤出气音,指甲几乎掐进桑宁的皮肉,“是御用的形制!”她喉头滚动着,像是咽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哥哥递给我的时候,袖口纱布还渗着血...”
桑宁突然按住她肩膀,外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是暖阁方向有茶盏翻倒。两人屏息凝神,直到听见春桃刻意抬高的赔罪声:“姑娘仔细脚下,这波斯毯子卷边了。”
“舅舅可留下只言片语?”桑宁秀眉紧蹙,贴着圆姐耳畔问道。
圆姐摇摇头:“若是有,我便不必如此了。”
桑宁握住圆姐的手,安慰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想办法应对。”
烛影摇红中,二人将每个细节都推敲再三,直到更漏声催过三更,圆姐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松缓。
“该走了。”桑宁起身时,袖中的手炉早已凉透。
圆姐将桑宁送至门口,轻声道:“妹妹,外头雪大,你路上小心。”
桑宁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手打开房门。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绯云见主子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与此同时,春桃也从正厅走出,与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圆姐叫住她们:“姑娘们,新年快乐!”
桑宁转过身,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姐姐也是!岁岁平安!”
桑宁和绯云沿着宫道匆匆往永和宫走去,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她们踩在雪地上发出的 “咯吱咯吱” 声。
桑宁抬头望向夜空,雪花在宫灯的映照下纷纷扬扬,远处烟花正肆意绽放,绚丽的色彩如梦如幻,似要将这清冷的夜装点成一幅绮丽的画卷。
可桑宁的心却并未因这雪与烟花的美景而泛起丝毫涟漪。相反,那沉甸甸的忧虑如同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她的心间。寒夜的风,裹挟着丝丝冷意,似乎能穿透层层衣物,直抵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