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更,永和宫正殿的鎏金烛台刚刚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还在黑暗中袅袅盘旋。琥珀踩着烟影轻手轻脚地退出来,绢纱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琥珀,主子可安歇了?”王嬷嬷的声音突然从廊柱后传来,惊得小宫女手中的铜烛台猛地一晃。月光下,老嬷嬷的身影像一截枯木杵在台阶旁。
琥珀抚着心口,借着月光看清王嬷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回嬷嬷话,主子刚歇下,水珠在里头守夜呢。”她指了指内室,锦缎门帘纹丝不动,只隐约传来桑宁均匀的呼吸声。
王嬷嬷点点头,腰间挂着的对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也早些歇着吧。”
琥珀盯着那对牌看了片刻:“嬷嬷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头?太医不是嘱咐您要早睡么?”
“人老了,晚膳时候贪嘴,多用了几块枣泥糕。”王嬷嬷揉了揉胀气的肚子,绣着寿字纹的衣带松了几分,“在院里走走消食。”
琥珀福了福身:“那奴婢先告退了,嬷嬷也早些安置。”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最终都消融在永和宫浓重的夜色里。
待琥珀的身影消失在偏殿转角,王嬷嬷脸上的皱纹忽然舒展开来。她对着廊柱阴影处轻咳一声,暗处立即闪出个黑影,看身形正是白日里那个叫萍儿的宫女。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沿着宫墙根疾行。月光下,王嬷嬷腰间的对牌偶尔碰出轻响,上面“乾清宫记档”五个小字在月下忽隐忽现。路过景和门时,守门的太监刚要出声,瞥见那对牌立即噤声垂首。
乾清宫的灯火穿透夜色,魏珠正倚在汉白玉栏杆边,对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都三更天了,主子还不歇息。还不快去膳房要盏安神汤来!”
小太监连连称是,小跑着消失在长廊尽头。
魏珠转身时,余光瞥见月下人影,宫灯立即举高:“谁?”
待看清来人,魏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宫灯照亮了王嬷嬷沟壑纵横的脸:“老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他目光在萍儿身上停留了一瞬,“幸好万岁爷还没歇下。”
王嬷嬷福了福身:“有要紧事禀报主子,劳烦魏公公通传。”
魏珠猫着腰进了内殿。玄烨正批着折子,朱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梁九功见魏珠进来,立即指了指蟠龙金柱后方。
两人隐在柱后阴影里,魏珠压低声音:“梁哥哥,永和宫的王嬷嬷带着个宫女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梁九功眉头微蹙,压低声音问道:“可说了是何事?”
“只说是要紧事。”
梁九功弓着身子轻手轻脚走到御案旁,俯身在玄烨耳边低语:“万岁爷,永和宫的王嬷嬷携宫女求见,说是有要事求见。”
玄烨手中的朱笔未停,只微微颔首,烛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深的阴影。
魏珠得了准信,倒退着出了殿门。穿过重重帷幔时,他袖中滑出块素帕,不动声色地拭了拭额角,那帕子上已沾了层细密的汗珠。
殿外,王嬷嬷正盯着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的螭首出神,听到脚步声,她立即挺直了佝偻的背脊。
“嬷嬷请随咱家来。”魏珠的宫灯在二人脸上扫过,灯焰在他眼底跳动,“万岁爷正在批折子,待会儿回话可要仔细着些。”
月光忽被云层吞没,三人的影子在丹墀上扭曲变形。萍儿上台阶时一个踉跄,王嬷嬷枯瘦的手扣住她手腕:“仔细些!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走在前头的魏珠脚步微滞,却未回头,只将手中的宫灯举得更高了些,照亮了殿门前盘旋的夜蛾。
三人进殿时,梁九功正往鎏金香炉里添安息香,袅袅青烟中,玄烨的轮廓显得格外冷硬。
王嬷嬷与萍儿赶忙跪地行礼:“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玄烨搁下朱笔,抬起头来,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冷峻:“起来回话,所为何事?”
王嬷嬷站起身,恭敬地说道:“万岁爷,近日宫中关于大格格的死因,流传着诸多揣测。今儿个,这丫头有些要紧线索,特来告知万岁爷。”
玄烨目光落在萍儿身上,神色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你且说来。”
萍儿身子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说道:“万岁爷,奴婢在永和宫当值时,听闻钟粹宫的叶赫那拉格格提及,大格格出事前一日,咸福宫马佳格格身边的春燕,曾在启祥宫宫道上落下一方帕子。而大格格,正是从咸福宫哭着跑出来后不久,便......”
玄烨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此事可属实?”
萍儿赶忙磕头:“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叶赫那拉格格还说,春燕平日里甚少去启祥宫,那日却行踪诡异。”
王嬷嬷在一旁补充道:“万岁爷,这春燕在大格格出事当晚,就被马佳格格打发去了辛者库。种种迹象表明,此事绝非巧合。”
殿内骤然寂静,唯有更漏滴水声声。玄烨靠在龙椅上,闭目沉思。他的指节在案上轻叩,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片刻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梁九功!”
“奴才在。”
“去把春燕带来,朕要亲自审问。”玄烨指尖的玉扳指映着烛火,“要悄无声息。”
梁九功赶忙应道:“嗻!”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魏珠见玄烨面色凝重,忙上前往蟠龙烛台上换新烛。烛泪滴在他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万岁爷,可要传太医来,给您沏盏安神茶?”
玄烨摆了摆手:“不必,此事未查明,朕难以安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梁九功带着春燕匆匆赶来。春燕被押进来时已抖如筛糠。她瞧见玄烨那阴沉的脸色,吓得 “扑通” 一声瘫跪在地,发髻散乱,露出颈后一道新鲜的鞭痕:“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玄烨盯着春燕,冷冷地问道:“春燕,朕问你,那日你去启祥宫做什么?你的帕子又怎么会落在那里?”
春燕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说道:“万岁爷,奴婢... 奴婢那日是奉了主子的命,去摘些叶子,给主子拓染。帕子...帕子许是那时不小心掉落的。”
“哦?”玄烨突然轻笑,拿起案上一本册子,“咸福宫去御花园,要绕经启祥宫?”册子摔在春燕面前。
“奴婢...奴婢只是见那宫道上的叶子也新鲜的很,”春燕的额头磕出血痕,“偷懒拾了些。”
“哼,说得倒是轻巧。那大格格为何会从咸福宫哭着跑出来?你主子又为何在大格格出事当晚,就将你打发去辛者库?”
春燕吓得瘫倒在地,瞳孔骤然紧缩。烛火照亮她惨白的脸,那上面写满了绝望:“万岁爷,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奴婢只是个伺候人的丫鬟,主子吩咐什么,奴婢就做什么。那晚被打发去辛者库,实是因为奴婢偷了懒啊!”
“带下去。”玄烨抬手示意,“彻查咸福宫,梁九功你亲自去办。”
梁九功忙应道:“嗻!”而后拖着春燕退下时,她的绣鞋在金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王嬷嬷与萍儿跪安退出,却在转身时看见魏珠袖中的帕子上面,沾着与春燕颈后如出一辙的血痕。
玄烨独坐殿中,望着暴雨拍打的窗棂。这重重宫阙之中,究竟还蛰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玄烨凝视着案头摇曳的烛火,那跳动的火光在他眼底映出深不可测的幽暗。每一道宫墙的阴影里,每一扇雕花窗棂之后,似乎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