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宫门时，桑宁发现乾清宫檐下新悬了青玉风铃。晚风拂过，铃声与蝉鸣相和，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闲适。殿前的铜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朱漆廊柱上新贴的金箔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忽然想起进宫前嬷嬷的教导：皇上若在正殿召见，是君臣之礼；若在东暖阁赐宴，则是家人之谊。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桑宁随着圆姐盈盈下拜，视线里只看得见明黄靴面上绣着的团龙纹。直到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平身”，她才敢微微抬眼。
玄烨正执卷坐在紫檀案后，藏青色的常服衬得他比那日选秀时更显清瘦。见她们起身，皇帝将书卷随手搁在案上，露出封皮上的《诗经》二字。
“听说今儿太皇太后留你们说话了？”玄烨的声音不辨喜怒，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粉彩茶盏，又问道：“乌林珠福晋...身子可好？”
桑宁心头猛地一跳。她分明看见皇帝说“乌林珠”三个字时，指尖在茶盏上微微一顿，溅出半滴茶水，在宣纸上洇开小小的墨痕。
圆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桑宁这才回神，轻声答道：“托皇上洪福，额娘一切安好。”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碗碟轻碰的声响。梁九功领着几个太监抬着膳桌进来，水晶盘里盛着冰镇瓜果，正中青瓷锅中炖着冒着热气的鹿筋，周围摆着八样时鲜小菜。
“坐吧。”玄烨起身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今儿不论那些虚礼。”
东暖阁的湘妃竹帘高高卷起，晚风送来荷香。桑宁小心翼翼地挨着圆姐坐下，眼前忽然多了一碗盛好的鹿筋汤。
“听说你爱吃这个。”玄烨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亲手将青玉碗推到她面前，“尝尝可合口味。”
汤面上浮着的枸杞红得像玛瑙珠子，桑宁轻轻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鲜香顿时盈满口腔。这味道...竟与当年阿玛带她去西山围猎时，额娘亲手熬的鹿筋汤一模一样。
暖阁内一时只剩碗箸轻响。桑宁偷眼望去，只见皇帝正将一碟蜜渍莲藕推到圆姐面前，点缀的薄荷叶，正是李家祖传的方子。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桑宁捧着汤碗的手渐渐暖和起来，腕上的白玉镯子映着烛光，在内壁刻着的满文经文上投下浅浅的光晕。
“尝尝这个”皇帝忽然开口，将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推到桑宁面前，那肉冻剔透如冰，内里裹着的松仁与火腿丁像是被封印在琥珀中的星辰“用冰鉴镇过的，最是消暑。”他说话时，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流转出深浅碧色。
桑宁一时慌忙，就要起身谢恩，发间步摇的银链簌簌作响。
玄烨却摆摆手：“说了不必拘礼。”他指尖轻点案上《诗经》，“今日既唤你们来，原是为着...”
话音未落，梁九功踏着水痕匆匆入内，附耳低语时，桑宁分明看见皇帝眉心那道常年不散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玄烨眉头微蹙，转而温声道：“慈宁宫送来冰镇西瓜，你们先用着。”说罢起身离去，月白袍角掠过门槛，带起一阵松墨清香。
圆姐立即捏了捏桑宁的手心，蘸着冰镇梅子露在案上写了个“孝”字。
“瞧见没？”她声音压得极低“皇上案头那本《诗经》，正是翻到《凯风》篇。”
桑宁心头突突直跳。她望向窗外，雨后的月光将琉璃瓦洗得发亮，那抹青色恰似额娘今晨转身时翻飞的衣袂。腕间玉镯忽然触到冰凉的盏壁，发出清越声响，倒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回应。
约莫半盏茶功夫，殿外传来靴底碾过砂石的声响。玄烨归来时手中多了一卷黄绫包袱，袖口还沾着未干的雨渍。“乌林珠福晋...”他顿了顿，将包袱递给桑宁，“托苏麻喇姑捎给你的。”
包袱里是一柄缂丝团扇。桑宁展开时，薄荷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扇面上绣的正是钮钴禄府的海棠春色，角落里还藏着个小小的“宁”字，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十岁时第一次学刺绣的成果。
“你额娘说...”玄烨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穿过很远的时光传来，“当年教你绣这个字时，你总抱怨针脚太密。”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里有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没想到她还留着。”
殿角的铜漏突然“咯噔”一响。圆姐在桌下轻轻踢了桑宁一脚，后者这才发现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那上头刻着的满文经文，与玄烨扳指内圈的铭文如出一辙。
梁九功适时地捧上描金食盒：“万岁爷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松子糖，用的是...”他偷瞄了皇帝一眼，“长白山的野松子。”
桑宁捏着糖块的指尖微微发抖。这味道与午后额娘给的一模一样，连裹糖的油纸都印着钮钴禄府特有的云纹。她忽然想起离府那日，额娘站在垂花门前说：“宫里的日子，总要学会在糖里尝出盐的味道。”
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落下。玄烨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宫灯，忽然道：“八月秋狝，太皇太后凤体欠安，”他转头看向桑宁，目光深得像是要望进她灵魂里，“你二人可愿代朕随驾侍奉？”
圆姐的茶盏“当”地磕在案几上。这个安排意味着什么，她们心知肚明，秋狝途中必经钮钴禄家的围场，而皇上分明是要给她们母女再见的机会。
桑宁正要谢恩，却见玄烨已起身走向内殿。月白身影转过屏风前，她分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告诉乌林珠...那盆十八学士，今年开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