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穿过连廊时,忽闻前方传来窸窣声响。定睛望去,两个太监正押着个衣衫凌乱的丫鬟踉跄而行。那丫头往日梳得油光水滑的两把头早已散乱,口中塞着一方白布,一双杏眼里盛满惊恐,竟是舒舒的贴身婢女梅香。
领头的太监见圆姐驻足,忙甩袖行礼:“奴才给李格格请安。这贱婢私藏禁药,正要送去慎刑司。”
圆姐淡淡颔首,轻声道:“公公辛苦。”说罢径自转身,月白裙裾拂过廊下微尘,再未多看那丫鬟一眼。转角处,圆姐脚步微顿。身后传来梅香含糊的呜咽声,她低头整了整袖口,将腕间玉镯往深处推了推,这才朝桑宁的厢房走去。
推开房门,桑宁正绞着帕子在外间来回踱步。见她进来,立刻迎上前去:“姐姐可算回来了,信可送出去了?”
圆姐拿起桌上锦盒:“别急,唐嬷嬷亲自出宫去了,皇上赐了药,也一并带去了。”
她指尖蘸了玉容膏,轻轻点在桑宁伤痕上,“这玉容膏可是好东西,如今有两匣子,也就不担心不够用了!”
“那就好!”桑宁摸着胸口舒了口气,忽又蹙眉:“说来奇怪,皇后娘娘怎会有一样的药膏?”
圆姐手上动作未停,继续为她涂药:“这些暂且不必理会。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药膏沁凉,在伤痕上化开淡淡药香。
桑宁忽而轻笑,颊边梨涡浅浅:“姐姐莫忧,我才十四呢!那些生儿育女的事儿,且远着呢!”
“休得胡说!” 圆姐握住桑宁的手,认真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能有幸诞下一儿半女,我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
桑宁眼中水光盈盈,感动不已:“有姐姐这句话我便知足了!”
未时三刻,日头正毒。钟粹宫外突然响起守门太监的通传声:“梁公公到!”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御前总管梁九功捧着明黄圣旨迈入殿中,身后跟着八名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钟粹宫众人匆忙聚集在正院,连平日散漫的完颜蔓儿都规规矩矩跪在了青石板上。
“钮钴禄格格接旨——”
桑宁慌忙跪下,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蛰的伤口生疼。她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但低垂的眼中仍难掩惊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钮钴禄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即日起享妃位待遇,赐居永和宫正殿。钦此。”
圣旨宣毕,梁九功亲自上前搀扶:“格格快请起。”他眼角堆出笑纹,“万岁爷特意嘱咐,永和宫离钟粹宫近便,您与李格格说话倒是便(biàn)宜。”
圆姐垂首站在一旁,看见梁九功的靴尖上沾着些暗红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晨间被拖走的梅香。
绯云捧着圣旨的手不停颤抖:“主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圆姐上前牵起桑宁,触手冰凉。
“姐姐,皇上怎么真让我迁宫了...”桑宁声音发颤。
圆姐望向永和宫方向,轻声道:“永和宫是个好地方,横竖就隔着道宫墙,我日日都去看你。”
内务府的奴才们来得比想象的还要快。未及黄昏,永和宫那边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十几个蓝衣太监抬着箱笼进进出出,领头的管事哈着腰在院中指挥:“小心着点!那对青花瓷瓶可是万岁爷新赏的!”
蔓儿满心好奇,踮起脚尖在回廊下不住张望,一双灵动的杏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嘴里忍不住惊叹道:“乖乖哟,瞧这阵仗,可比当年孝献皇后省亲还要大些呢!”
雅利奇听闻,不禁轻笑:“你那时才不过三岁,此事从何处知晓的?”
“自然是听旁人说的呀!”蔓儿脆生生地回应,说着便一把拉住路过的小太监,满脸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公,听说永和宫正殿的楠木床是...”
“作死呢!”雅利奇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蔓儿的后襟,生生把人拖了回来。蔓儿一个踉跄,头上的绢花都歪到了一边。
“你当这是菜市口呢?”雅利奇压低声音呵斥,“没见梁公公靴子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蔓儿闻言,不禁打了个哆嗦,偷偷往院中瞧去。只见梁九功正站在烈日之下擦拭汗水,那皂靴上的暗红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刺目。她突然想起上午被拖走的梅香,顿时脸色煞白,再不敢多嘴。
圆姐站在西梢间窗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转身对正在收拾箱笼的桑宁轻声道:“永和宫那边我让绯云先去打点了,你且安心养伤。”说着将一包东西塞进她袖中,“这是唐嬷嬷给的安神香,夜里点上。”
桑宁在宫人的簇拥下来到永和宫。穿过朱漆宫门,迎面是座精巧的影壁,上面绘着百子嬉戏图。转过影壁,正殿五间坐北朝南,檐下悬着【德馨永和】的匾额,金漆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庭院中两株百年海棠正值花期,粉白花瓣随风飘落,铺了一地锦绣。
“主子,正殿已经收拾妥当了。”绯云轻声禀报,指了指东侧的暖阁,“奴婢特意将寝处安排在东暖阁,那里阳光充足,最利养伤。”
桑宁却径直往内室走去。穿过雕花隔扇,内室陈设雅致:一张黄花梨拔步床挂着藕荷色纱帐,窗前摆着绣架,案几上供着新摘的海棠。
她轻轻抚过床榻上铺的云锦被褥,触手生凉,却无心欣赏,只低声吩咐:“把帘子都放下来。”此刻的她,满心忧虑,实在不愿让自己那带伤的面容展露在众人面前。
绯云会意,连忙放下所有帘幔,又命人在香炉里添了安神香。袅袅青烟中,桑宁终于卸下强撑的镇定,独自坐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脸上的伤痕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晚些时候,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永和宫的静谧。
唐嬷嬷佝偻着身子进来,衣角还沾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水:“奴婢回来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家书,“遏必隆大人让老身带话,说请格格宽心,府上一切都好。”
桑宁急切地拆开信笺,指尖微微发颤。圆姐见状,体贴地退到一旁,却见唐嬷嬷神秘地凑近自己,递来一个小巧的锦囊:“福晋让老身单独交给格格的。”
“嬷嬷辛苦了。”圆姐捏了捏锦囊,里面似是块硬物。唐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老身去时,正遇上太医院的张院判在府上看诊。”
桑宁突然轻呼一声,圆姐忙转身看去,只见她捧着信纸泪光盈盈:“阿玛说他没事,额娘还不知道我受伤之事,只以为阿玛是顽疾犯了。他让我不必担心家里,好好将养。”话说完,一滴泪已落在信笺上,晕开了墨迹。
唐嬷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圆姐轻轻揽住桑宁的肩,感觉她在自己怀中微微发抖。窗外,暮色渐渐笼罩宫墙。
翌日天刚蒙蒙亮,圆姐便来到了永和宫。桑宁已坐在窗前,眼下泛青,手里还攥着那封家书。
“怎么起这么早?”
桑宁转过头:“睡不着。”她勉强笑了笑,“阿玛的信上说,让我多跟姐姐学学处事。”
今日永和宫的早膳,比往日足足早了半个时辰送来。八仙桌上摆着攒盒玲珑,从冰镇樱桃酪到蟹粉狮子头,竟有十二道精致小菜。那传膳太监弓着腰,脸上堆满谄笑:“格格尝尝这荷叶粉蒸肉,是膳房总管亲自盯着做的。”
桑宁却只盯着那盏冰镇酸梅汤出神。绯云见状,悄悄对圆姐耳语:“这些奴才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比主子们换衣裳还快。”
刘院判来请脉时,正瞧见桑宁捧着第三碗酸梅汤。老御医眉头一皱,搭脉的手指微微用力:“格格今日可曾用过温补的膳食?”
桑宁茫然摇头,绯云忙道:“主子今日尽用些冰饮。”
刘院判急得胡子直颤:“糊涂!请恕臣直言,现下您的身子应该多进食些温补之物,这附子毒最忌寒凉。您本就中了...”
桑宁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偷眼瞥向门外候着的水珠,见她并未往这边看,才稍稍放下心来,急忙打断刘院判的话:“多谢院判提点”生怕被水珠听到,若一封家书传回去,额娘必定要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