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点点漫过天际。袅袅炊烟从临时搭起的灶台上升起，起初是笔直的一缕，到了半空忽然被山风揉散，化作几缕灰白的丝带，轻飘飘地系在渐暗的天幕上，连带着远处的树梢都染上了几分朦胧的暖意。
男生们搭帐篷的动静早已盖过了林间的虫鸣。铁支架碰撞的脆响“叮叮当当”连成一片。
洛阳正蹲在地上调整地钉，指尖捏着小小的金属钉往土里按，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下来，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闪了闪。
严建国举着根碗口粗的松木当锤子，胳膊抡得像风车，“砰”一声砸下去，震得脚下的碎石子都跳起来，连旁边的灌木丛都跟着颤了颤。
“轻点！”赵敏抱着块扁平的石板路过，见他那莽撞劲儿，声音里带着点急，放下石板就伸手扶住摇晃的帐篷杆，掌心按在微凉的金属杆上，“得斜着往土里敲，角度偏三十度，不然夜里起风，这帐篷准得像风筝似的飞起来。”
严建国挠挠头，后脑勺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嘿嘿笑着换了姿势，松木锤落下的力道轻了些，却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憨直。
“还是赵敏你懂行！”旁边几个男生凑趣地起哄，声音里带着点戏谑，惹得赵敏耳根“腾”地红了，像被夕阳染上的霞色。
她转身搬石头时脚步下意识放轻了些，眼角的余光却像系了线的风筝，总往洛阳的方向飘——看他有没有被刚才的动静打扰，看他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一次拉练，文慧一直默默走在乔月旁边，往日里轻快的脚步慢了许多，话也少了。
大概是被文慧的沉默感染，连带着爱说爱笑的乔月也收敛了性子，两人低着头捡树枝，枯脆的枝丫在怀里“咔嚓”作响，眼睛却没闲着，悄悄捕捉着营地各处的动静。
“今天张娟活跃得很啊！”乔月用胳膊肘碰了碰文慧，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鄙夷，“还有那贺娟儿，跟洛阳说话时那熟稔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多亲近呢。”
文慧捡树枝的手顿了顿，抬头时脸上漾着浅浅的笑：“贺娟儿的妈和洛阳的妈是老姐妹，两家关系好，从小往来就多。”她说着朝洛阳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正弯腰系帐篷绳，侧脸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贺娟儿的妈名字跟你一个字呢，”乔月忽然想起什么，促狭地眨眨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们是沾亲带故的。”
“就一个字碰巧罢了。”文慧低头把一根枯枝塞进怀里，声音轻轻的，“这厂里哪有什么亲戚，都是从五湖四海凑到一块儿的，谁跟谁都隔着千里地呢。”
“你没发现吗？”乔月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那赵敏，看洛阳的眼神不对，像是……有意思呢。”
“哦？”文慧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立刻顺着乔月的目光望去。只见赵敏和张娟守着那堆食物在忙，赵敏手里择着野菜，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借着转身的动作，飞快地往洛阳那边瞟一眼，那眼神里的在意，藏都藏不住。
“还真是……有点意思。”文慧轻声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怀里的树枝。
“哎，洛夏呢？怎么没见着她？”乔月忽然四处张望起来。
一提洛夏，文慧心里莫名抖了一下。最近洛夏总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不光是她，他们家兄弟姊妹好像都是——个个都比旁人高出小半头，像是吃了发粉一般，眼神里带着一丝灵动，偏偏学习又好得让人服气。
文慧自己有点怪脾气，向来只敢欺负成绩差的同学，可洛夏自从上次摔了一跤，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子转得飞快，连最难的物理题都能轻松解出来，这变化实在有些玄幻，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喏，洛夏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尹书恒。”乔月的声音里带着点挖苦，“你看这两人，走个路都挨那么近，真有点情意绵绵的意思。”
“管他们呢。”文慧把目光收回来，语气淡淡的，“我妈说了，高中生谈恋爱都是瞎胡闹，现在看着好，以后保不齐成仇人。”话虽这么说，眼角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瞟了瞟。
“上次高圆圆真是糗大了，”乔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捡树枝的动作慢了下来，“现在见了尹书恒，恨不得绕着道走。”
“看大家都往回走了，我们也回去吧。”文慧打断她，抱着怀里的枯枝往营地走，怀里的树枝“哗啦啦”响，像是在催着什么。
洛夏和张娟正把食物归置妥当，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两人刚要往泉眼那边走，就见贺娟儿蹲在水边，手里捧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碗，正慢慢往碗里舀水。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圈浅浅的阴影，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姑娘，此刻倒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这儿的泉水真清啊，”张娟也蹲下来，伸出手掬了一把水，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溜走，溅起细小的水花，“贺娟儿，你脚还疼吗？刚才看你走路有点拐。”
贺娟儿手里的碗猛地一抖，碗里的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差点溅到裤腿上。“好多了，”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自然，“孙老师给涂了药膏，凉凉的，挺舒服。”
说着，她飞快地往洛阳的方向瞥了一眼，偏巧撞见对方正抬头望过来，吓得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连舀水的手都有些发颤。
洛夏嘴角上扬，假装没看见这小插曲，转头望见尹书恒正往火堆里添柴，干燥的树枝被火苗舔舐着，发出“噼啪”的轻响，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往上跳，像一群调皮的萤火虫，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格外分明——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角，连下颌线都像是用墨笔勾勒过一般。
他像是有感应似的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两秒，忽然起身朝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两根削尖的树枝，木刺被仔细削掉了，顶端光滑圆润。
“附近有野山楂树，”他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要不要去摘点？晚上烤着吃，应该酸甜开胃。”
尹书恒嘴角弯了弯，把一根树枝递给她，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刚才打水时看见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泉水打湿的发梢上，几缕碎发贴在脸颊，沾着细小的水珠，“山里晚上凉，别蹲太久，小心着凉。”
话音刚落，就听见严建国在帐篷那边扯着嗓子喊：“尹书恒！洛夏！快过来帮忙！这帐篷杆怎么都插不对孔！急死个人！”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笑意像被风吹起的涟漪，拎着树枝往回走，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暮色越来越浓，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渐渐染黑了天际。远处山坡上传来其他班级的歌声，大概是《共青团员之歌》，调子唱得有点跑，却透着少年人的朝气。
这歌声混着近处的笑语、柴火的“噼啪”声，还有不知谁家锅里飘出的香味，在山坳里缠成一团温暖的线，把所有人都裹在里面。
洛夏望着尹书恒走在前面的背影，他的白衬衫被晚风吹得轻轻扬起，脚步稳健，背影挺拔。她忽然觉得，这露营的夜晚，或许会比白天的山路更有意思些，像颗裹着糖衣的果子，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滋味。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时，篝火已经烧得很旺了，橘红色的火苗舔着夜空，把周围人的脸映得红扑扑的。
严建国把他妈妈炸的肉酱倒进铁锅里，和酸菜一起熬成了汤，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里，香气顺着风飘出去老远，馋得几个男生围着灶台打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赵敏把烤得金黄的馒头片递过来，边缘焦脆，还带着点烟火气。
洛阳伸手接了，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他飞快地分给旁边的严建国一片，掩饰着什么似的。
“这馒头片真香，”严建国塞了一大口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夸奖，“外焦里软，比家里蒸的还好吃！再配口酸菜汤，这味道，绝了！”说着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
洛夏和尹书恒坐在火堆旁，手里各拿着一串烤山楂。暗红的果子被火烤得微微发胀，酸甜的汁水混着烟火气在舌尖散开，酸得人眯起眼睛，又忍不住再咬一口。
张娟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发现没，赵敏现在也会照顾人了，刚才还给洛阳烤馒头片呢。”
洛夏挑了挑眉，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高老师举着个掉了漆的铁皮喇叭走过来，喇叭“滋啦”响了两声，他清了清嗓子：“晚上别乱跑，每个班抽两人一组值夜！现在点名分配——”
正说着话，西南角的黑暗里猛地窜起一股橙红色的火苗，像条暴躁的火蛇，“腾”地一下舔上了帐篷的帆布。干燥的布料遇火就燃，不过眨眼的功夫，火苗已经卷着黑烟往上蹿…
“哎呀！帐篷烧起来了！”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声音里裹着惊恐，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营地，瞬间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