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料场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加急迫的紧张感打破。不再是单纯的隐藏与等待，而是必须移动，必须在追猎者合围之前，像水滴渗入沙地一样，从这片钢铁迷宫的缝隙中溜走。
“铁砧”的动作变得异常迅捷而谨慎，他不再多话，只是用那双在昏暗中发亮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谐的声响。他带领着黄凌和杨萤，背负着依旧意识模糊、偶尔发出呓语的阿雅，钻入了一条更加隐蔽、几乎被锈蚀金属片和扭曲钢筋完全封死的窄缝。
这里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需要匍匐前进的伤口，切开废料场厚重的“肌体”。空气更加污浊，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和某种腐败的有机质气味。两侧挤压过来的金属边缘锋利如刀，稍有不慎便会划破衣物和皮肤。黄凌必须极度小心，既要保护背上的阿雅，又要调动所剩无几的精神力，提前感知前方结构的稳定性，以及可能潜伏的危险。
杨萤紧随其后，她的脉冲手枪握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不时回头，警惕地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尽管视野被层层叠叠的障碍物阻挡，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
“快！这边！”“铁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急促。他推开一块看似沉重、实则巧妙地用铁丝缠绕平衡的锈蚀铁板，露出后面一个向下倾斜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湿冷霉味的气流从洞中涌出。
“这是旧排水系统的维护通道，早就废弃了，但结构还算完整，能直通废料场边缘的泄洪区。”“铁砧”简短地解释，率先钻了进去。
黄凌没有丝毫犹豫，背着阿雅弯腰进入。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铁砧”不知从何处摸出的一盏用废弃电池和LEd灯珠组装的简易小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布满苔藓和不明粘液的地面。水滴从头顶的管道缝隙不时滴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们全部进入通道后不久，从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隐蔽藏身处方向，隐约传来了金属被暴力撬动、以及压低的、模糊的呼喝声。
“他们找过去了。”杨萤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比预想的快。”“铁砧”啐了一口，“‘新芽’的鬣狗，鼻子真灵。”他加快了脚步，“跟上，这条通道也不绝对安全。”
通道内部蜿蜒曲折，如同巨大的肠道。有些地方需要涉过及踝的、散发着恶臭的积水；有些地方则因为坍塌而变得极为狭窄，需要侧身甚至爬行才能通过。阿雅在黄凌的背上不安地扭动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梦魇中与什么无形的存在抗争。
更令人不安的是，随着她的躁动，通道墙壁上那些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真菌和苔藓，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它们的光芒时而变得明亮，如同响应呼唤的星辰；时而急剧闪烁，仿佛承受着某种能量的冲击；甚至有些靠近阿雅的菌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形成一小片短暂而诡异的发光丛林，随后又迅速枯萎、黯淡下去。
“铁砧”不时回头看向阿雅，眼神中的惊骇未曾褪去，反而增添了几分复杂的、近乎迷信的敬畏。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黄凌能清晰地感觉到，阿雅无意识散发出的精神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这片死寂的地下空间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这波动极其微弱，但对于某些特殊的存在而言，或许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她的状态……不太对劲。”黄凌低声对前面的“铁砧”说道，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产生回响。
“铁砧”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道：“她在和什么东西‘说话’……或者说，在听什么东西‘说话’。这片废料场下面，埋着的东西太多了，有些……可能还没‘死透’。”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阴沉，让通道内的空气仿佛又冰冷了几分。
就在这时，阿雅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收缩，没有焦距，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
“红色的……很多红色的眼睛……在墙里面……看着我们……”她断断续续地呢喃着，手指紧紧抓住黄凌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
“墙里面？”杨萤立刻警惕地用手电光照向两侧湿漉漉、布满管线和苔藓的混凝土墙壁。
“是‘窥视者’，”“铁砧”的声音带着一丝厌恶，“一种喜欢寄生在废弃管道和潮湿墙壁里的低阶变异体，没什么攻击性，但感知灵敏，通常是更大猎食者的耳目。别管它们，我们被盯上是迟早的事。”
果然，在灯光扫过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婴儿拳头大小、如同腐烂肉瘤般的生物吸附在墙壁阴影处，它们没有明显的五官，但在肉瘤中央，似乎有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随即隐没。
阿雅的苏醒并未带来安慰，反而让气氛更加凝重。她似乎并未完全清醒，介于梦魇与现实之间，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或者说，异常混乱。她时而蜷缩在黄凌背上瑟瑟发抖，时而又会突然抬起头，侧耳倾听，仿佛在捕捉来自通道深处、唯有她能听见的低语。
“有人在哭……很多人在哭……”她又一次开口，声音飘忽，“还有铁在唱歌……锈蚀的歌……”
“铁砧”的脚步猛地一顿，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雅：“你……你能听到‘铁锈之歌’？”
阿雅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似乎并不理解他的问题。
“什么是铁锈之歌？”黄凌追问，他感觉到“铁砧”的反应非同寻常。
“铁砧”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似乎在犹豫是否该透露更多。但身后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挖掘和金属刮擦声，迫使他做出了决定。
“是传说……也是警告。”他语速加快，一边继续带路一边说道，“据说在这片废料场最深处，埋着一座旧世界的‘心灵感应广播塔’的残骸。它在毁灭之日被某种能量冲击扭曲了，没有完全损毁，而是变成了一种……不断向外散发杂乱精神信号的怪物。它散发出的信号，混合了毁灭瞬间无数死者的恐惧、绝望和城市崩塌的噪音，被感知敏锐的人接收到，就会变成‘哭泣声’和‘铁锈的歌声’。”
他看了一眼阿雅，眼神复杂：“能清晰听到这‘歌声’的人极少……通常意味着他们的精神感知天赋极高，但也极易被那杂乱的信号侵蚀，最终发疯。这小姑娘……她听到的，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清晰。”
这个消息让黄凌和杨萤的心沉了下去。阿雅的能力是钥匙，但这把钥匙也正在将她引向危险的深渊。
突然，通道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无数碎石滚落的声响，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嘶吼。
“清道夫！”“铁砧”脸色大变，猛地停下脚步，举起了手中的简易矿镐，“妈的！怕什么来什么！这东西怎么会跑到这条备用通道里来！”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通道前方约二十米处，一个庞大的、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土鳖虫与蝎子混合体的黑影，几乎堵死了整个通道。它覆盖着厚重、油亮、沾满粘液和碎屑的几丁质甲壳，头部一对巨大的、不断开合的口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咀嚼着从通道顶部扒拉下来的混凝土块和里面的钢筋。它那多节的身体两侧，是无数不停摆动的、如同金属钩爪般的步足。
这正是“铁砧”之前提到过的，以金属和有机物为食的大型变异节肢动物——“清道夫”。对于疲惫不堪、弹药有限的他们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障碍。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黄凌轻轻将阿雅放下，交给杨萤保护。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大脑因精神力透支而产生的阵阵刺痛和眩晕。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致命的。
“我引开它，你们找机会冲过去。”黄凌的声音异常平静，他拔出那把跟随他许久的、带有放血槽的合金短刃。用冷兵器对抗这种庞然大物，近乎自杀，但他没有选择。
“不行！你状态太差！”杨萤急道，举起了能量所剩无几的脉冲手枪。
“没时间争论了！”“铁砧”咬牙道，他快速扫视着周围环境，目光最终落在通道侧壁几根粗大、锈蚀、但似乎还算完整的管线上，“清道夫视力很差，靠震动和气味感知。黄凌，你能不能制造点大动静，吸引它的注意力？我去撬动那几根支撑管，看看能不能引起小范围坍塌，暂时困住它！”
这是一个冒险的计划，稍有不慎，他们自己也可能被活埋。
就在这时，一直处于半清醒状态的阿雅，突然挣脱了杨萤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她睁大眼睛，看着那只巨大的“清道夫”，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试图理解的光芒。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那怪物，嘴唇轻轻开合，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特殊韵律的音节。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风吹过孔洞的自然鸣响，或是昆虫摩擦肢体的低鸣。
奇迹发生了。
那只原本躁动不安、准备发起攻击的“清道夫”，动作突然停滞了一下。它那对感知环境用的触须剧烈地抖动着，口器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庞大的头颅微微转向阿雅的方向，似乎是在……“倾听”？
阿雅持续发出那奇异的低鸣，额头上汗水涔涔，身体摇摇欲坠，仿佛这简单的沟通消耗了她巨大的精力。
“清道夫”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低沉的咕噜声，庞大的身体竟然开始缓缓向后退去，为他们在通道一侧让出了勉强可供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快……它……它只是饿了……我告诉它……那边……有更好吃的金属……”阿雅虚弱地说道，脸色苍白如纸，几乎要瘫软下去。
“铁砧”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神了……真是神了……”
没有时间惊叹，黄凌一把抱起虚脱的阿雅，低喝道：“走！”
三人毫不犹豫，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从那只依旧有些困惑、但攻击性大减的“清道夫”身边快速挤了过去。那怪物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腥臭和甲壳摩擦墙壁发出的“沙沙”声，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跑。身后，传来了“清道夫”重新开始挖掘墙壁的声响，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新芽”追兵遭遇这意外障碍时的惊怒交加的呼喊。
“铁砧”带领着他们，在错综复杂的排水管网中又穿行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灯光的自然光亮。
出口到了。
他们从一个被茂密藤蔓和废弃物半掩着的泄洪口钻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地表。外面依旧是黑夜，但空气远比废料场和地下通道里清新。他们身处一片干涸的、布满碎石和垃圾的河床边缘，远处，是废料场那庞大、狰狞的黑色剪影，而更北方，是无尽的、被稀薄辐射尘笼罩的荒野。
暂时，他们安全了。
“铁砧”靠在冰冷的混凝土河堤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混杂着疲惫和一丝兴奋。他看向被杨萤扶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阿雅，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有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
“丫头……不，小姐，”他斟酌着用词，语气前所未有地恭敬，“您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阿雅虚弱地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迷茫，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它很饿，也很困惑……我就……试着告诉它……”
黄凌走到阿雅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他能感觉到，阿雅的精神力如同风中残烛，但某种更加深邃、更加本质的东西，似乎在她体内苏醒了。这不仅关乎沟通，更关乎一种……理解，甚至影响。
“你做得很好。”黄凌轻声安慰，同时将自己的精神力化作最温和的抚慰，缓缓渡过去，帮助她稳定那躁动不安的精神世界。
杨萤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同时快速检查着装备。“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新芽’的人虽然被暂时阻挡，但他们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
“铁砧”点了点头，他指向北方那片朦胧的荒野：“顺着这条干涸的河床往北走，大概一天的路程，能到一个叫‘残骸集市’的小型聚集点。那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也是通往‘寂静山脊’方向的最后一个补给点。你们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整，打听消息。”
他顿了顿，看着黄凌，郑重地说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这丫头的能力……或许是唯一的希望。往北走吧，虽然危险，但答案可能就在那里。”
说完，他竟不再要求任何回报，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阿雅，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废料场边缘的阴影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黄凌、杨萤和阿雅站在干涸的河床上，望着北方未知的荒野。废料场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谜团和更艰险的旅程，才刚刚开始。阿雅的低语，哑铁苔的回应，清道夫的退让，还有那来自地底深处的、规律的脉冲和诡异的“铁锈之歌”……所有这些线索，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们，走向那片被称为“寂静山脊”的、埋葬着过往与希望的土地。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辐射云层，在天际勾勒出一片冰冷的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