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醒来时,天已全黑。
屋内点着蜡烛,烛火忽地晃了一下。她躺在床帐中,胸口发闷,呼吸艰难。方才晕厥过去,此刻刚醒,头仍昏沉。她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尖沾上一丝血迹。
春桃听见动静进来,端着温水想让她漱口。她摇头,只道:“把镜子拿来。”
春桃迟疑:“小姐,您身子还不稳当……”
“快去。”她语气冷峻。
铜镜被放在桌上,她扶着床沿坐起,披上外衣。月光从窗缝斜照进来,恰好落在镜面之上。她咬破舌尖,一阵刺痛袭来,头脑顿时清醒了些。随即用手指蘸了唇边的血,在镜面上画了起来。
先是一横,再两竖,接着绕三圈,最后勾回原处——这个图案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每次画完都头痛欲裂,可今日她不能停。
鲜血在镜面蔓延,忽然与月光交汇。她眼前一黑,随即景象浮现:元启帝坐在太液池畔,手中握着一把鱼食,正往水中撒去。他轻笑一声,脸色骤变,手一松,鱼食尽数落入池中。他仰面倒下,口中涌出黑血,右手紧攥着一只小布袋,袋已空无一物。
时间是第三日酉时三刻。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镜面上的血图裂开一道细纹。她闭眼扶额,冷汗顺着脸颊滑落。这一次的预兆比以往清晰得多,代价也更重。
她撕下袖中一块白帕,以指蘸血写下几字:帝亡于池,毒自药入。写罢塞进荷包。
“去叫张炳文。”她说,“半个时辰内,我要见他。”
春桃应声欲走,又被她唤住。“别走正门,让他从后巷进来,穿寻常衣裳。”
春桃点头退下。
她靠回床上,喘息数声。这一步绝不能错。若皇帝提前驾崩,二皇子便会立即持诏掌权。她必须让所有人以为帝王尚在人间,至少再拖三天。
张炳文来得极快。
他在偏厅门口站定,面色苍白,不敢直视她。“小姐找我?”
她未抬头,指尖拨动算盘珠子。“去年户部军饷账册,你经手时多划了三千两入私库。这笔账,御史台已有副本。”
张炳文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小姐!那是上头逼我的!我……”
“眼下有一笔更大的账,你要改。”她放下算盘,“十万两白银,原是要经江南转运司暗中送往北狄细作之手。我要你改为‘江南水患赈灾专款’,户部已有印信备案,只需补一份拨付文书。”
张炳文声音颤抖:“这……若被查出……”
“查出来,你就说是贪污挪用。”她盯着他,“还是你想先尝尝牢里的刑具?”
他低头不语,额上冷汗涔涔。
她递过一张纸:“按此数额重算收支,七道账目必须严丝合缝。天亮前交给我。”
张炳文接过纸张,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转身欲走,又被她叫住。
“此事只有你知道。”她说,“若泄露一字,明日早朝,弹劾你的奏本就会摆在皇帝案前。”
他踉跄而去。
她闭眼倚在椅上,喉间又泛起血腥味。这次没有咳出,但满口皆是血气。她知道不能再用了,可事情才刚开始。
谢珩回来时,她仍在灯下等候。
他进门未语,走到她身旁坐下。“冷十三刚传来消息,药房那边动手了。”
她睁眼问:“换成了什么?”
“补气丹。沈从吾早年所配,冷十三一直留着。”
她松了口气:“魏长忠没发现?”
“他亲自试过银针,颜色未变,气味也无异样。”谢珩顿了顿,“药已送往乾清宫,明日清晨皇帝便会服下。”
她点头,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只要皇帝不死,局势便不会失控。她还有时间。
“张炳文那边如何?”谢珩问。
“文书今夜就能好。”她说,“明早我会让春桃交给礼部一个小吏,再转至御史台。”
谢珩看着她:“你是想让三皇子的人先看到?”
“嗯。”她声音低缓,“账目一旦曝光,朝中必乱。二皇子忙着应对质疑,便无暇催促诏书之事。”
谢珩沉默片刻:“你太冒险了。一旦查实为伪,便是死罪。”
“我知道。”她抬眼看他,“可如今每一步,哪不是走在刀尖之上?”
谢珩不再言语。他伸手探她额头,有些发热。
“去睡一会儿吧。”他说,“后面的事我来盯着。”
“不行。”她摇头,“我得等张炳文交文书。”
“你这样会撑不住的。”
“撑不住也得撑。”她苦笑,“你以为我想活这么久?但现在,我还不能倒。”
谢珩望着她,终未再劝。
门外传来脚步声,春桃引着张炳文进来。
他双手捧着一本册子呈上:“小姐……改好了。”
她接过翻阅,一页页细看。每一笔账皆严丝合缝,连损耗也算得精准。合上册子,她淡淡道:“辛苦你了。”
张炳文低头:“只求小姐守诺。”
“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他退了出去。
她将册子递给谢珩:“明早送出去。”
谢珩接过,望了眼窗外天色。“快四更了,你睡两个时辰。”
她刚要答话,忽觉胸口一紧,喉头一热,一口血喷在帕子上。
谢珩立刻扶住她:“怎么了?”
她摆摆手,喘息道:“没事……只是累了。”
帕上的血缓缓洇开,隐约显出几个小点,似有规律。她凝神看了几秒,忽然伸手取笔。
“又要写什么?”谢珩皱眉。
“记一笔。”她提笔蘸血,在帕角写下四个数字:七、三、九、五。写罢收好,“这是冷十三下次接头的时间地点。”
谢珩看着她:“你能看见这些?”
“偶尔。”她靠回椅背,“越疼,看得越清楚。”
谢珩紧紧握住她的手:“别再用了。”
她没有回答。
外头天色将明,屋内蜡烛将尽。她闭着眼,呼吸不稳,手指却仍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帕子。
春桃进来添了炭,低声说:“小姐,该喝药了。”
她睁开眼:“不喝。那药有问题,喝了会睡死不醒。”
谢珩看向她。
她对他笑了笑:“我知道谁在动我的药。但现在还不能揭。”
春桃垂首不语。
谢珩起身:“我去看看炉子。”
门关上后,她轻声对春桃说:“明早去太医院打听,陛下服药后的反应。”
春桃点头。
她闭上眼,指尖微微颤动。帕子边缘,一滴血缓缓滑落,坠地无声,只留下一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