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风声变了。
谢珩睁开眼,手仍搭在薛明蕙的腕上。方才似乎有动静,像是石头滚落,但外面又归于寂静。他低头看她,她靠在他肩头,双目紧闭,手指攥着他袖口,指节泛白。
他动了动腿,膝盖剧痛袭来。昨夜摔伤处仍在渗血,走路定会一瘸一拐。可他不能停。
“醒醒。”他低声唤道。
她睫毛轻颤,却没有睁眼。
他扶正她身子,一手撑地站起,另一只手将她往上带。她身体绵软,全靠他支撑。他探了探她的呼吸,浅而急促,唇色发灰。
不能再等了。
他弯腰将她背起,让她伏在背上,双手扣住她腿弯。她头垂下,贴着他脖颈,呼出的气息冰凉。
他缓缓前行。岩壁粗糙,他用判官笔轻敲数下,听声辨路。左侧回音清脆,是死路;右侧声音沉闷,或有出路。
他转向右边。
走了一段,地面渐次上斜,空气也开始流动,夹杂着泥土的气息。他知道,出口将近。
就在此时,背上的她忽然一颤。
“怎么了?”他问。
她未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随即一口鲜血喷在他肩头,温热黏腻。
他立刻止步,转身将她倚墙放下。她面色青灰,嘴角不断涌出血丝,顺着衣襟滴落在地。
他从怀中取出玉佩,撩开她额前碎发,将玉佩贴上她额头。她身躯猛地一震,喘出一口气。
“别……松手。”她抓住他的手腕。
他明白她在怕什么。每次咳血之后,她总会看见幻象——有时是刀光剑影,有时是烈焰焚天。她不说,但他记得。
这一次也一样。
她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上已染满鲜血。她盯着那团猩红,眼神渐渐空茫。
接着,她将手按在地面。
血在泥土上蔓延,如一道裂痕蜿蜒。她凝视着它,呼吸愈发急促。
“乾元殿……着火了。”
谢珩心头一紧。
“禁军……反了。”她继续道,“有人持剑,直逼龙椅。”
“是谁?”他问。
她摇头:“看不清脸……但衣摆绣的是四爪蟒纹。”
他明白了。
二皇子动手了。
“还有多久?”他追问。
“三天之内。”她咬牙,“最多两天。”
她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这次没有血,只有干呕。她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抠进地面。
谢珩飞速计算路程。他们距京城至少两百里,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若途中生变……
他必须启程。
他蹲下身,将她抱入怀中。她没有挣扎,头轻轻靠在他胸口。
“我背不动你了。”他说,“只能抱着。”
她点头,手臂环住他脖颈。
他站起身,双腿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停下。
通道逐渐开阔,前方透出微光。不是阳光,而是晨雾映照石壁的淡白。出口就在眼前。
他加快脚步,抱着她向前走去。眼看只剩十余步,她忽然轻动。
“等等。”她说。
他停下。
她抬头望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异常清明。
“你要回去?”
“不回去,京城就没了。”
“你会死。”她声音很轻,“你也知道。”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笑了。“那你呢?你也快不行了?”
她不语。
“你要活,我就得活着护你。”他说,“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她眼眶泛红,却未落泪。
“我怕。”她说。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声音低沉:“那就一起死。黄泉路上,我陪你。”
她闭上眼,靠进他怀里。
他抱着她走到洞口,伸手拨开藤蔓。外面是荒坡,远处一条小路通向官道。路边立着半截残碑,字迹模糊,依稀可辨“京南”二字。
果然是南线密道。
他站在洞口未动。风很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知道,只要踏出去,便再无回头之路。
身后,她忽然抓紧他的衣角。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灯会吗?”她问。
他点头。“记得。你丢了玉簪,我捡到一半。”
“我说过,谁拿着另一半来找我,我就信他一辈子。”
“我记得。”
“你现在……就是那个人。”
他未言语,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然后,他迈出一步。
脚刚落地,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立即转身,背靠岩壁,将她挡在身后。马蹄声渐近,不疾不徐,似寻常赶路人。
他静立不动。
马走近了,是个独眼老翁牵着驴车,车上堆满柴草。老人瞥了他一眼,未语,摇鞭而去。
谢珩松了口气。
他回身将她抱起。她已半昏,气息微弱,手指仍紧紧勾着他衣领。
他沿小路走向官道,步伐沉稳。
至路口,他驻足。左通江南,右通京城。
他望向右边。
路上空无一人。
他踏上路基。
她在他怀中轻咳一声,血从嘴角溢出,滴在他手背。
他低头看她。
她睁了下眼,旋即闭上。
“快到了。”他说。
她没有回应。
他继续前行,未曾停歇。
太阳升起,光影洒落两人身上。
他抱着她走到一棵枯树下,放下她稍作歇息。从怀中取出水囊喂她喝水。她吞咽缓慢,几度呛咳。
“还能走吗?”他问。
她点头,欲起身,腿一软又跌倒。
他再次将她抱起。
“我不放你下来了。”他说,“一直到京城。”
她靠在他胸前,指尖缓缓攀上他手臂,最终停在他手腕上。
那里有一道旧疤,是五年前慈恩寺为她挡刀所留。
她轻轻触碰那道疤,未言一语。
他又启程前行。
午时,途经一座废弃茶棚。他进去放下她,想找些热水。灶台冰冷,水缸亦空。
他翻出药粉,兑了些冷水喂她。她喝下,转瞬吐出大半。
“对不起。”她说。
“别说这个。”他拭去她嘴角药渍。
她望着他,忽然开口:“如果我死了,别埋我。”
他手一顿。
“把我烧了。”她说,“骨灰撒在京郊梅林。你说过,那里的花开得最好。”
他凝视她良久。
“你不许死。”他说,“我要你亲眼看见二皇子跪在阶下,亲眼看着我把你的名字刻进宗祠。”
她笑了笑,极淡。
他抱起她继续前行。
天将黑时,终于抵达一处驿站。
马厩中尚余两匹瘦马。守门老兵酣睡,钥匙挂在腰间。
谢珩放下她,取银一块置于桌上,悄然摘下钥匙。
他选了匹稍壮之马,将她抱上马背,翻身而上。她伏在他怀中,头一点一点。
“坐稳。”他说。
马蹄声响,二人出发。
夜风吹来,带着北方的干冷。
她忽然在他怀中轻动。
“谢珩。”她唤他。
“我在。”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你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我死在路上。”
他握紧缰绳。“我记得。”
“现在……换我说。”她抬手抚他脸颊,“只要你还站着,我就跟着你走。”
他低头看她。
她望着他,眼中光芒异样明亮。
马不停蹄,蹄声敲打土路。
她靠在他胸口,慢慢闭上眼。
他搂紧她,催马疾行。
远处,一道城墙轮廓浮现。
他以为是幻觉。
又奔一阵,城楼确然显现。
并非京城。
是昌平。
再往北,便是居庸关。
他走错了方向。
但他没有停下。
“再撑一会儿。”他对她说。
她未应。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嘴角再度渗血,一滴滴落在他手背。
他用袖子擦拭,擦不尽。
她在他怀中微喘,如一片即将飘落的叶。
他勒马下鞍。
守城士兵上前盘查。
他不语,直接取出成国公府令牌。
士兵一见,脸色骤变,连忙让道。
他抱着她入城。
街上寂静,唯有风拂灯笼之声。
他走向城中心一家客栈。
门前挂一破旗,写着“安顺”。
他一脚踢开门闯入。
柜台无人。
他上楼,撞开一间客房。屋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桌。
他将她放在床上。
她双目紧闭,呼吸几不可察。
他探她脉搏,跳动微弱而缓慢。
他从怀中取出玉佩,放入她掌心。
“攥住。”他说。
她手指微微一动,终于握紧。
他坐在床边,握住她另一只手。
屋外,风势愈烈。
远处传来打更声。
一下。
两下。
第三声尚未落下,她突然睁开双眼。
“谢珩。”她唤他。
“我在。”
“城门……要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