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峰几番雷霆手段,偏又做得润物无声,梁山泊的格局早彻底定了型。芒砀山那边造火器的势头一日比一日猛,水泊里的爆炸声也越来越密——那是种能掀翻时代的新武力,正悄没声地长起来。可聚义厅里,宋江那帮人跟秋后的知了似的,缩在绝望的死静里,一点点挨着末日逼来的寒气。
吴用枯坐在军师房里,屋儿一天比一天冷清。窗外太阳亮堂堂的,可连半分暖意都透不进他心里。羽扇蔫蔫搭在案头,往日里那份从容,那份胸有成竹的劲头,早被熬人的焦虑、实打实的挫败,还有一股子快喘不上气的恐惧给吞了。蒋敬那回查俸禄,查得滴水不漏,像堵无形的墙,把他们最后一点能挪钱的路子全封死了;戴宗偷偷连高俅的路子,没被彻底掐死,可风声紧得厉害,走一步都难,人家要的三千两“打点银”,更是镜花水月,半分也凑不出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他的骨头。
“不能坐着等死……绝不能……”吴用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眼里满是血丝。他比谁都清楚,王凌峰没对宋江动手,不是心善,是在等个最好的时机——一个能把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永无翻身之日的时机。而那时机,正跟着芒砀山的炉火、水泊的爆炸声,一天比一天近。
必须反击!必须找到破局的法子!
可他扫了一圈,心里只剩悲凉——他和宋江早成了孤家寡人。林冲、武松、鲁智深、阮家兄弟……那些往日还能说上两句的实权头领,如今全死心塌地跟着王凌峰,把他当顶梁柱;李逵那黑厮就更不用说了,跟得比谁都紧。中层头领和底下的弟兄们,被蒋敬“按功行赏”喂得服服帖帖,人心往哪儿偏,明眼人一看就知。
硬拼,没半分胜算;想拆对方的台,试了几次都栽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向那个最不可能,却或许是唯一的指望——蒋敬。
蒋敬!王凌峰的钱袋子,实打实管着山寨财政!要是能把他拉过来,哪怕只让他动点心思,暗里透点关键消息,或是在账上做点手脚……说不定就能揪出王凌峰的破绽,甚至……绝地翻盘!
这念头太险,近乎疯癫。蒋敬是王凌峰一手提上来的,受的信任没边儿,地位稳得很,俩人的利益早绑在一块儿了。策反他,跟伸手从火里抢栗子没两样。
可……除此之外,还有路吗?
吴用眼里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疯劲。他仔细回想蒋敬的脾性——人是精明,做事也严丝合缝,讲规矩,有底线……可再铁的人,也未必没缝。他虽得王凌峰重用,却没像林冲、阮家兄弟那样,是王凌峰的核心圈子,更多是靠“本事”吃饭;再说他是读书人出身,心里说不定还揣着点“正统”“名分”的念头?或许……能跟他讲“理”,许他“利”,再诱他“名”?
“成不成,就这一遭!”吴用猛地站起身,脸上泛着病态的红。他拢了拢衣裳,强撑着找回往日那份胸有成竹的模样,尽管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他没直接去账房——太扎眼。特意挑了个午后,蒋敬常去独龙岗僻静处散步歇脚的时辰,手里捏着卷书,装成偶遇的样子,慢慢踱过去。
果然,临水的竹亭里,蒋敬正凭栏望着远处,像是在琢磨事儿。
“蒋敬兄弟,好雅兴啊。”吴用堆起温和的笑,走过去,语气尽量松快。
蒋敬听见动静回头,见是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诧异和警惕,随即又恢复平静,拱手道:“原来是军师。您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
吴用笑了笑:“闲来没事,随便逛逛。见兄弟在这儿,过来唠两句。”他在亭里坐下,把手里的书随意搁在石桌上,叹道:“如今山寨里里外外透着新气,钱粮也足实,全靠兄弟你一手调度啊。王头领能得你这么个大才,真是梁山的福气。”
蒋敬淡淡一笑:“军师过奖了。都是我该做的,谈不上功劳。主要是王头领带得好,弟兄们也肯出力。”
“哎,兄弟太谦了。”吴用摆了摆手,话锋悄悄转了,语气添了点感慨,“只是……如今这山寨,虽说富足了,可我瞧着,跟往日聚义厅里弟兄们一条心、遇事一起商量的光景,倒不一样了。不少事,竟像是……一句话就定了?”
他眼角余光扫着蒋敬,仔细察看着对方的反应。
蒋敬脸色没动,依旧淡淡的:“此一时彼一时嘛。山寨大了,事儿也杂,权责分清了,办事才快。王头领做事公允,弟兄们都服,没什么不妥的。”
吴用心里急了,知道对方戒心重,不再绕圈子,压低声音,语气放得格外恳切:“蒋敬兄弟,你我都是读书人,该懂‘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理。如今山寨的势头,明眼人都看得清。王头领虽说有本事,可……他做事越来越独断,权柄全攥在自己手里,长此以往,恐怕不是梁山的福分啊。”
见蒋敬没说话,他又往前凑了凑:“公明哥哥虽说眼下难了点,可他终究是晁天王托付的人,是山寨名正言顺的主人,心里还装着招安的大事,想给弟兄们谋个正经前程!这才是正道!兄弟你有大才,要是肯……肯帮公明哥哥一把,拨乱反正,把聚义厅的规矩拾掇起来,等招安成了,你肯定是头功!到时候封官加爵,光宗耀祖,不比在这儿当个账房总管强?”
利诱完,他又悄悄带了点威胁:“再者说……兄弟管着财权,这里面的门道你最清楚。现在顺风顺水,自然没事。可世事难料,要是……要是将来出点变故,账上但凡有点说不清的地方……恐怕……为首的人,难辞其咎啊。”话里的意思很明:王凌峰要是倒了,你蒋敬也跑不了。
他紧紧盯着蒋敬,心跳得飞快,就盼着对方能露出半点犹豫。
可蒋敬的反应,把他最后一点指望彻底砸碎了。
蒋敬缓缓转过身,眼神清亮又锐利,像能看透人心。脸上没半点动摇,反倒勾起一丝淡淡的、满是嘲讽的笑。
“军师,”蒋敬开口,声音平稳,可每个字都像铁块似的,砸在吴用心上,“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吴用的脸一下子僵了。
蒋敬往前踏了一步,直视着他,语气斩钉截铁:“军师拿‘良禽择木’说事儿,可在我看来,啥是‘好树’?不是官位高、名声正,是能真心为弟兄们谋好处、有本事带山寨变强的主子!”
“王头领没来之前,梁山是啥样?弟兄们饥一顿饱一顿,手里的家伙什破的破、锈的锈,人心也散,整天就靠打家劫舍混日子,哪儿有什么前程!公明哥哥心心念念的招安,不过是把弟兄们送过去给奸臣当狗,等没用了就宰了!”
“王头领来了之后呢?造玻璃、做香水,跟变戏法似的能生钱;走海上做生意,财源滚滚来;新的记账法子,清清楚楚;改了俸禄,赏罚分明;还造新的神兵利器,把梁山的名头撑起来了!弟兄们能吃饱穿暖,饷银拿得足,本事越来越强,前程明明白白的!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弟兄之福、山寨之幸!”
他的语气越来越硬,满是不屑:“军师说的‘招安正道’,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想用弟兄们的命,换你俩的官袍!这样的‘主子’,这样的‘正道’,我蒋敬不稀罕!”
“至于账上的事?”蒋敬的笑更冷了,“我做事光明磊落,账记得清清楚楚,谁都能看!军师要是有疑问,尽管按规矩查!想拿没影的事要挟我,你打错算盘了!”
最后,他把话说死,断了吴用所有念想:“军师别白费心思了!我蒋敬虽说只是个账房,可也懂‘忠义’俩字!王头领把我当国士待,交我这么重的担子,我必当以国士报他!这辈子,我就跟定王头领了,绝无二心!军师请回吧!今日这事,我不会跟别人说,但绝不会有下次!”
一番话,义正辞严,像重锤似的,狠狠砸在吴用心上!
吴用的脸刷地一下白透了,浑身的血像突然冻住了!他张着嘴,半句话也挤不出来,只有说不出的羞耻和绝望,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全身!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花言巧语,在蒋敬这份实打实的忠诚和透亮的认知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下作!
完了……彻底完了……
蒋敬不再看他,转身甩袖就走,背影挺得笔直,没半分拖泥带水。
竹亭里只剩吴用一个人,僵在那儿,像尊没了魂的泥像。午后的太阳照在他惨白的脸上,却没半点生气,只剩满目的灰败和冰冷。
一阵风过,亭角的风铃轻轻响了两声,反倒显得四周更静了。
吴用猛地晃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颤抖着抓起石桌上的书,脚步虚浮,跟丢了魂似的,逃出了这个让他栽了这辈子最惨跟头、受了最大羞辱的地方。
策反蒋敬——这最后一点绝望里的挣扎,彻底败了。这也意味着,宋江一伙的路,走到头了,再没半分挽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