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包被岳不群与宁中则小心解开，一股混合着尘土与岁月腐朽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
四册《楞伽经》静静躺在其中，纸张枯黄脆薄，仿佛指尖稍重便会碎裂成齑粉。
宁中则屏住呼吸，纤指轻如拈花，缓缓翻开最上面一册。
书页发出细碎的声音，朽烂的痕迹在昏黄烛光下无所遁形。
“一举手，左右前后要有定向，起动举动未由己……”一行行古拙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宁中则双眸一亮，毫不迟疑地取过早已备好的纸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雪白宣纸之上，凝神屏息，手腕运转如飞。
墨迹淋漓，娟秀中透着筋骨，将古老经文一字不落复刻下来。
岳不群立于她身侧，目光如炬，时而凝注于经卷原文，时而扫过夫人笔下新成之字，指尖无声地在空中虚点，示意着关键句读与气脉流转的微妙之处。
两个时辰在寂静的抄录中悄然流逝，烛泪堆叠如小山。
当最后一笔落下，宁中则搁下狼毫，长舒一口气，揉着微酸的手腕，目光投向岳不群，带着探询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师兄，这…这便是当年张无忌大侠仗之纵横天下的《九阳神功》？”
岳不群颔首，指尖拂过刚刚抄录完毕、墨香犹存的册页，眼神深邃：“不错。此功至刚至阳，雄浑霸道，更难得的是佛道合流，圆融一体。观其行气法门，深合阴阳互济之妙，确凿无疑。”
宁中则拿起抄录本，指尖感受着纸页下蕴含的磅礴意境，缓缓道：“虽只是初步誊录，管中窥豹，然其立意之高远，根基之雄浑，恐怕已不在本门镇山的《紫霞神功》之下。”
“哈哈！”岳不群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袍袖轻拂，烛火随之摇曳，“师妹此言差矣。岂止是不弱？倘若真有人能将此《九阳神功》推至大成圆满之境，内力自生，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更兼九阳真罡护体，诸邪难侵，百脉俱通，天下武学莫不俯首！相比之下，《紫霞神功》虽绵长醇厚，后劲悠远，于这霸道威猛、生生不息之上，终究逊了一筹。”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凝重：“然而，欲达此等匪夷所思的圆满之境，必经‘三焦玄关’一劫。此关凶险万分，古来多少天纵奇才，皆倒在这一步之下，轻则功力尽废，重则身死道消。更有一桩，此功大成之日，亦近乎尽头，再难寸进。而我华山《紫霞神功》，却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潜力深不可测，能伴随习练者一生，永无止境。”
宁中则深以为然，臻首微点。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武功早已不是简单的招式与内力的堆砌，而是自身武道理念的延伸与具现。
这《九阳神功》纵是惊天动地的绝学，若放在十年前，或许会让他们欣喜若狂，甚至动摇道心。
但如今，夫妇二人早已在各自的道路上走出坚实距离。
岳不群的紫气浩然，宁中则的玉女冰心，皆已烙印下独属于他们的印记。
外物再强，终究是外物。
唯有契合自身心性与道路的，方为真正的至宝。
抄录完《九阳真经》，二人目光投向剩下的两册。
翻开一看，赫然是《胡青牛医经》与《王难姑毒经》。
这意外之喜，更添重量。
医经中，金针渡厄、化腐生肌、接骨续脉之术精妙绝伦；毒经内，天下奇毒之辨识、炮制、破解，乃至以毒攻毒、反噬疗伤之法，更是诡谲莫测，令人叹为观止。
这两部奇书，如同为华山武库打开了一扇通往人体更深层奥秘的大门，大大丰富了门派的底蕴与手段。
医毒相辅相成，直指生命本源之理，其价值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单纯的神功秘籍。
待两部奇书也化作墨迹未干的新册，窗外已是繁星满天，夜色深沉如墨。
宁中则捧起《医经》与《毒经》，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击节赞叹：“奇哉！妙哉！本以为我华山传承的《点穴篇》《解穴篇》已是对经络穴道阐释之极致，今日方知天外有天！这两部奇书，从医理、毒理另辟蹊径，对人体潜藏之秘的挖掘，更深、更广、更奇！直指造化根本！”
“正是此理！”岳不群眼中也难掩激赏，“神功奇技虽夺目耀眼，终究是枝叶。这等直指武学根本、生命奥秘的智慧结晶，方是真正万金难求的根基！师妹，”他看向宁中则，笑意温润，“看来你的‘玉女功’，经此参悟，必能百尺竿头，再推演数重玄妙！”
宁中则唇角微扬，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慧黠：“同喜同喜，师兄。你的《紫霞神功》，怕也离破境之日不远了吧？”
岳不群朗笑摇头，烛光在他清隽的面容上投下柔和光晕：“哪里，哪里！路漫漫其修远兮。师妹，夜已深沉，该歇息了。”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散尽。
令狐冲、刘二牛、风笑三人早已如同三尊石像，直挺挺地杵在岳不群与宁中则歇息的厢房门外。
三人从小听着师父讲述张无忌光明顶力战群雄、倚天屠龙的故事长大，对那传说中的《九阳神功》早已心驰神往。
如今神功秘籍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这份煎熬与期待，几乎要从胸膛里炸出来。
以岳不群夫妇的修为，门外三只“热锅蚂蚁”的动静自然洞若观火。
岳不群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笑意，故意在房内慢条斯理地品着清粥小菜，动作悠闲得令人发指。
宁中则在一旁含笑看着，也不点破。
小半个时辰煎熬而过，门内终于传来岳不群沉稳的声音：“进来！”
“吱呀——砰！”
三小如闻仙乐，哪里还顾得上礼数？争先恐后地撞门而入，力道之大，连那厚实的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人挤作一团，差点在门槛上摔作滚地葫芦。
“哼！成何体统！”岳不群面色一沉，怒意隐现。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微晃，手指如电光般弹出。
“哎哟！”“嘶！”“呃！”
三声痛呼几乎同时响起。
令狐冲捂着瞬间鼓起红包的额头龇牙咧嘴；风笑揉着脑门，疼得眼泪汪汪；刘二牛皮糙肉厚些，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憨厚的脸上满是委屈。
三人被那蕴含巧劲的指风弹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一旁的小灵珊看着三位师兄狼狈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用小手捂住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岳不群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三个武功日渐高强、江湖上闯出不小名号，偏偏心性依旧跳脱如少年的徒弟，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咳！”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此番昆仑之行，误打误撞寻回前辈遗泽，于华山而言，实乃一桩大功。你们三个，做得还算不错。”
话音一落，刚才还龇牙咧嘴的三人，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绽放出傻呵呵的笑容，嘴巴咧到了耳根，眼睛亮得惊人，活像三只刚得了最大骨头的傻狗。
岳不群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强行压下再次弹指惩戒的冲动，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傻乐了！既是你们寻回的机缘，自然也有资格修习。待回山之后，自会传授于尔等。都给我稳重些！”
“谢师父！”三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宁中则适时开口，温言道：“师兄，自离华山，算算时日，在这江湖上已飘荡了小半年光景。二牛大仇得报，又意外得此神功奇书，此行已算功德圆满。风尘仆仆，也该回家看看了。”
岳不群点头，目光扫过三个徒弟：“不错。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家！”
“是！”三人再次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唯有小灵珊，小嘴微微撅起，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
长安的花灯、街市的热闹、客栈后院那只总来讨食的花猫……这江湖，她还没玩够呢！
华山一行人本就行装简便，不过半个时辰，几辆马车已套好，简单的行李也已归置妥当。
辞别客栈掌柜，岳不群、宁中则带着灵珊登上一辆宽敞的青篷马车，王景沉稳地坐在车辕之上，执起缰绳。
令狐冲、二牛、风笑三人则各跨一匹神骏健马，护卫在马车左右。
车马粼粼，踏着长安城清晨微湿的街道，向着华山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随着马车规律的晃动，小灵珊很快便伏在娘亲腿上沉沉睡去，小脸恬静。
宁中则一手温柔地轻抚女儿柔软的发丝，一手捧起昨夜抄录的《医经》，凝神细读，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岳不群则靠坐在软垫上，手中摊开的正是那册《九阳真经》抄本。
他目光沉静，指尖在字句行间缓缓移动，心神沉浸在那至阳至刚、生生不息的武学意境之中，推演琢磨，体会其中深意。
车厢内檀香袅袅，宁静安详，一派岁月静好。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平稳的声响。
阳光透过车窗缝隙，在车厢内投下跳跃的光斑。
突然，岳不群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几乎在同一刹那，宁中则也从《医经》中抬起眼睫。
夫妇二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一丝凝重与警惕同时掠过眼底。
车窗外，官道前方，一辆异常奢华的马车正迎面驶来。
四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步伐整齐划一，踏在黄土路上竟几乎不扬灰尘。
马车车厢以名贵的紫檀木打造，通体漆成大红色，鲜艳夺目。
车厢四角飞檐斗拱，精雕细琢着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极尽工巧之能事。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一股若有若无、清雅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奇异熏香，已随风隐隐飘来。
驾车之人，竟是一位青年。
他身姿挺拔，头戴束发白玉冠，一丝不苟地将墨发拢住，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宛如精雕细琢的面孔。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微微眯起，望着前方道路，其中没有丝毫青年人的跳脱，反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锐利，以及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燃烧的野心。
就在两辆马车相距约二十丈时，那大红车厢内，突兀地传出了一声女子的轻“咦”。
那声音极轻，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骤然跌落玉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官道的平静，也精准地刺入了岳不群与宁中则的感知。
车帘依旧低垂，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