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深处，一间石室隔绝了外间的血腥与喧嚣。
仅有两盏油灯摇曳，在粗粝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空气沉滞，弥漫着药草苦涩与未散尽的硝烟气息。
李贺云盘坐于石榻之上，脸色依旧透着中毒后的青灰，但眼神锐利如鹰隿，正牢牢锁在侍立榻前的左冷禅身上。
李贺云的声音在密闭的石室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内伤未愈的沙哑：“冷禅，你观那华山一派，如今……究竟如何？”
左冷禅闻言，头颅下意识地微微低垂。
眼前瞬间闪过数日前嵩山之巅的激战画面：岳不群那凌厉无匹、突破常理的“太岳三青峰”第四剑，剑光仿佛仍在眼前刺痛；宁清林以一人之力，掌退魔教巨擘任我行的磅礴气势；以及他振臂一呼，天下群雄莫不景从的赫赫威名……
无数念头翻滚，竟一时语塞，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来囊括他对华山的复杂感受。
他深深吸了一口石室中带着霉味的空气，胸腔起伏，半晌才带着几分无奈和难以掩饰的挫败感说道：“师父，单论门派实力，华山如今弟子凋零，确为五岳最弱；然论及名望声威……”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纵无五岳令旗在手，华山二字，亦足以令五岳信服。弟子……弟子虽不愿承认，但嵩山上下，对此亦是心服口服。”
李贺云缓缓颔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榻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不错。华山看似式微，然其百年积威，犹如深谷幽兰，香气暗藏。其根基之深，底蕴之厚，非表象可量。”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针，刺向左冷禅：“若任其休养生息，只需几代掌门励精图治，重现昔日大派气象并非难事。届时，我嵩山……当何以自处？冷禅，你可曾思虑过此节？”
左冷禅身躯微微一震，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乍现，脱口问道：“师父之意……莫非是要对付华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李贺云并未直接回答，话锋陡转，抛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依你之见，那华山首徒岳不群，其人如何？”
左冷禅一愣，不解师父为何突然问起岳不群，但仍依言答道：“此人……武功确乎奇高，弟子亦不得不服。然其性情，依弟子观之，实乃愣头青一个！处事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嵩山拜山之时，他竟敢当面顶撞泰山玉玑子前辈，言语冲撞，几欲动手；丁勉师弟等稍加试探，他便毫不留情，将人纷纷击败，丝毫不顾嵩山颜面！除却一身惊人武功，余者……实不足道也！”言语间颇有不屑。
李贺云听完，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笑意：“愣头青？锋芒毕露？冷禅，你看人，还是太过流于表象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为师问你，当日三岳拜山，岳不群为何独独揪住泰山派不放？丁勉等人试探他一次之后，可曾再去寻他麻烦？他与泰山天门交手，为何不干脆利落地击飞对方长剑，反而缠斗许久？这些关节，你可曾细细思量？！”
一连串诘问，如同重锤砸在左冷禅心头。
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却无言以对，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李贺云目光如炬，直刺左冷禅心底：“为师告诉你！他独挑泰山，只因泰山离华山最远，且实力在五岳中相对最弱，立威代价最小！他雷霆手段击败丁勉等人，就是要一次打疼打怕，让旁人再不敢轻易试探其深浅虚实！他不击飞天门长剑，是刻意给泰山留几分薄面，为日后留下转圜余地！此等手段，此等心机，步步为营，拿捏得恰到好处！你竟说他是愣头青？可笑至极！”
左冷禅如遭雷击，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师父……您是说……他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李贺云怒其不争地低喝一声：“废话！”
眼中厉色更甚，“若非他终究年轻，些许细节尚显生涩，露出微末马脚，只怕连为师也要被他蒙蔽过去！此子城府之深，心思之缜密，实乃我生平仅见！冷禅，若我嵩山能有此等弟子……”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后半句未竟之言，如同冰冷的针，深深扎进左冷禅心底，“这掌门大弟子的位置，未必轮得到你！”
石室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左冷禅深深地垂下头，阴影完全覆盖了他的脸庞，看不清任何表情。
李贺云亦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知道，有些道理，必须由这心高气傲的弟子自己撞破南墙，才能真正刻骨铭心。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左冷禅猛地抬起头！
先前所有的震惊、茫然、挫败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而赤裸的野心火焰，在他眼中疯狂跳跃。
他死死盯着李贺云，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师父！弟子明白了！华山……必须对付！绝不能让其有喘息壮大的机会！”
李贺云看着弟子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火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赞许和残酷意味的笑意。
他捋了捋颌下短须，慢条斯理地问道：“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对付？华山虽式微，亦非易与之辈。”
左冷禅眼中精光连闪，再无半分犹豫。
他趋身向前，附到李贺云耳边，用仅有两人能闻的极低声音，语速极快地低语了一番。
密谋之语，在幽暗的石室中轻响，如同毒蛇吐信。
李贺云侧耳倾听，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待左冷禅言毕退开，他沉吟片刻，缓缓颔首：“此计虽略显粗粝，却直指华山当下最大软肋，釜底抽薪！可行！便依此策行事！”
他肯定了弟子的谋划，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需先行处置。”
左冷禅面露疑惑：“迫在眉睫？请师父明示。”
李贺云眼中寒芒一闪，声音陡然转冷：“魔教此番偷袭我嵩山，屠戮弟子无数，更令五岳会盟蒙尘！此等奇耻大辱，若不百倍奉还，我嵩山颜面何存？天下群雄又将如何看待我嵩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况且，此役少林释信大师被废，武当掌门更是陨落于任我行之手！两派与魔教血仇更添新恨。此时若能促成少林、武当与我嵩山联手，三方合力，一举攻上黑木崖，剿灭魔教根基，岂非天赐良机？”
左冷禅眉头微蹙，不解道：“师父，我嵩山与魔教之仇，自当全力清算。然……为何定要拉上少林、武当？此等扬威雪耻之事，我嵩山独力为之，岂不更能震慑江湖？”
李贺云低斥一声：“糊涂！”
目光如电扫过左冷禅，“你需谨记，江湖这盘大棋，无论你谋划何事，只要牵扯到足以动摇格局的‘大事’，便绝不可绕过少林与武当这两座擎天巨柱！他们，才是真正执棋落子之人。与其让他们成为变数，不如将其拉入局中，化为助力！此乃立足江湖的根基之道！”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用目光将这条铁律深深烙印在弟子心中。
李贺云略显疲惫地挥挥手：“好了，今日所言，你回去好生思量，务必烂熟于心。明日，为师便召集各派掌门商议，看能否趁此魔教元气大伤、任我行重伤未愈之机，促成这围攻黑木崖之举！你先下去吧。”
左冷禅躬身应诺：“是，弟子告退。”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出石室，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石室内重归彻底的寂静。
昏黄的油灯下，李贺云独坐的身影被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象征着五岳盟主权柄的令旗，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他低垂着眼睑，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令旗上精细冰冷的纹路，深邃的眼眸中，晦暗不明的光芒如同深潭漩涡般剧烈翻涌，无人能窥见其底。
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响，陪伴着这满腹算计的枭雄，在死寂的密室中无声蔓延。
翌日，嵩山派那间最大、却也残留着激战痕迹的会客厅内，气氛凝重。
各派掌门或坐或立，面上皆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忧虑。
少林方正大师、衡山掌门、泰山玉松子、恒山净心师太，以及华山宁清林，俱在座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主位之上，李贺云强打精神，脸色依旧青白，但神情已恢复一派掌门应有的沉稳。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内伤未愈的虚弱，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番劳烦诸位掌门移步，实是忧心魔教贼心不死。任我行虽伤遁，然魔教根基犹在，其睚眦必报，诡计多端。李某思虑再三，深恐其趁诸位率众返山、路途疲惫之际，设伏截杀！”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骤然一紧。
各派掌门虽知魔教此刻主力亦受重创，但正如李贺云所言，其凶残狡诈，谁也保不准会否铤而走险，择一弱旅报复。
尤其是华山宁清林，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华山此行损失最小，却也最显眼，若魔教欲寻目标泄愤，华山确有可能首当其冲。
李贺云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尤其留意到宁清林那一闪而过的忧虑，心中了然。
他不动声色，继续添上一把猛火，语气沉痛：“据我嵩山探查得知的零星消息，武当清虚真人……恐亦是遭了魔教半路截杀之毒手！若非为护持随行弟子周全，以清虚真人通天彻地之修为，岂会……唉！”他重重叹息一声，未尽之意，如同巨石投入众人心湖。
“什么？！”
“竟有此事？！”
厅内顿时一片惊哗。
武当掌门陨落之因，一直笼罩着迷雾。
如今被李贺云点破“截杀”二字，再联想到魔教一贯作风，众人心头那根名为“侥幸”的弦彻底绷断！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
衡山掌门下意识捂住了胸前伤口，泰山玉松子面色惨白，恒山净心师太捻动佛珠的速度明显加快。
李贺云见时机成熟，心中把握已有九分。
然而目光扫过宁清林时，他心思电转，故意问道：“宁师弟，昨日激战，你与任我行正面交锋，对其所使那诡异魔功‘吸星大法’，了解应是最深。此功……究竟有何玄虚？还请师弟为我等解惑，也好早做防范。”
宁清林心中微凛，瞬间明白李贺云用意。
此事涉及任我行武功根本，隐瞒无益，且少林必已知晓。
他略一沉吟，便坦然道：“李盟主所询，不敢隐瞒。任我行那‘吸星大法’，确有其骇人之处。”他顿了顿，清晰吐出石破天惊之言，“此功……可强行吸纳他人苦修之内力，化为己用！”
“吸人内力？！”
“化……化为己用？！”
“世间怎有如此邪功？！”
厅内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饶是李贺云早有心理准备，听闻“化为己用”四字，瞳孔亦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下意识地难以相信。
李贺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盯住宁清林：“宁师弟！此言……当真？！”
宁清林神色肃然，点头确认：“千真万确！”目光转向少林方正大师，“此中详情，少林方正大师亦当知晓。”
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端坐如钟的方正身上。
方正大师面含悲悯，双手合十，沉痛道：“阿弥陀佛。宁掌门所言不虚。家师一身精纯佛门内力，正是被任我行以此邪功吸噬殆尽，以致……武功尽废，形同凡人。任我行狂言，武当清虚道长亦遭其毒手，内力被其吞噬。如今，此魔头身负释信大师、清虚道长及众多高手之毕生修为……其内力之强，恐已冠绝当世，难有抗手！”
“嘶——！”
这一次，不再是惊讶，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惶然！
在座皆是武林顶尖人物，深知数十年寒暑苦修方得一身功力是何等不易。
想到自己毕生心血可能成为他人嫁衣，为魔头增添修为，那种寒意，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毛骨悚然！
厅内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李贺云亦是心头剧震，但旋即一个巨大的疑问升起：既然任我行吸星大法如此霸道，为何宁清林与其对掌，非但未被吸干内力，反而将其震伤？
他强压惊骇，目光灼灼地看向宁清林，急声问道：“宁师弟！那任我行邪功如此可怖，你……你又是如何将其击退的？莫非……你已寻得克制此魔功之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燃起希冀，死死钉在宁清林身上。
宁清林心中早有腹稿。
他面色沉静，缓缓道：“克制之法，实不敢当。当时情势危急，宁某已抱定玉石俱焚之念。双掌相接，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立时传来，内力如决堤之水涌向任我行。”
他描述着当时的凶险，话锋却是一转，“然，就在宁某内力被其疯狂吸噬之际，任我行自身气息骤然剧震，仿佛体内有万马奔腾，冲突不休！宁某趁其气息紊乱、吸力顿减的瞬息之机，才侥幸全力一击，将其震退。依宁某之见，此‘吸星大法’虽强，必有重大缺陷，或是难以调和异种真气，极易引发内力反噬！”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虚实相间。
众人回想当时宁清林吐血、任我行亦踉跄后退的场景，倒也与“反噬”之说吻合，虽心中仍有疑虑，但也只能暂时接受这唯一的解释。
一旁的方正大师适时补充，声音沉稳：“阿弥陀佛。宁掌门所言极是。任我行先与家师硬撼五掌，又强吸家师毕生修为，其体内异种真气必然激荡冲突，难以调和。未及消化稳固，便又与宁掌门这等绝顶高手全力相搏，引动反噬，实乃情理之中。”
这番分析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彻底打消了众人最后的疑虑。
李贺云心中念头急转，再次看向宁清林，追问道：“宁师弟，以你之见，任我行此番受创，尤其那反噬之伤，需多久方能恢复？”
宁清林略作思索，谨慎答道：“此乃其魔功根本之伤，非同寻常。按常理推断，即便有灵丹妙药相辅，一两个月内也绝难痊愈。然……”他话锋微顿，眉头轻蹙，“其所依仗者乃‘吸星大法’，此功诡异莫测，是否有速愈之法……宁某亦不敢妄断。”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
恐惧的阴影并未因方正的合理解释而完全消散，反而因为任我行那莫测的恢复能力和“吸星大法”的恐怖阴影，变得更加沉重粘稠。
李贺云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凝重忧虑的面孔，少林方正、武当冲虚眼中深藏的悲愤与杀机，泰山玉松子、衡山掌门掩不住的惶然，恒山净心师太捻动佛珠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他心中那幅围剿黑木崖的宏图，轮廓已然清晰。
时机，正在这满室惶恐与仇恨交织的沉默中，悄然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