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踉跄着冲进饭堂，胸膛剧烈起伏，老泪纵横。
他悲愤地嘶喊：“掌门！大事不好啊！我华山外门弟子……都在收拾行李！”
声音带着哭腔：“现在……都快走光了呀！呜呜呜！”
说着说着，这年过花甲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什么？！”师父宁清林猛地一震，“嗖”地一声从椅子上弹起！
他面色铁青，一把拉住郭老的手臂：“走！带我去看看！”
不由分说，拽着泣不成声的郭老就往华山山门方向疾步而去。
岳不群与宁师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忧虑。
两人急忙跟上，一路沉默，只有山风呜咽。
偶尔夹杂着郭老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抽泣声，更添凄凉。
郭老，是华山的老人了，早已过了耳顺之年。
他年轻时遭遇惨祸，一家老小被凶残的强盗杀害，妻离子散。
只剩他一人被路过的华山弟子救下，华山更是替他报了血海深仇。
从此，郭老便将华山当成了家，成了外门弟子。
他武功平平，却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凭着这份勤勉与用心，一步步升任外门掌事。
掌管着华山上下近万外门弟子的繁杂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历任多年，从未出过大错，对华山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今，在他治下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弟子叛离，他怎能不痛彻心扉，老泪纵横？
来到巍峨的山门前，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发冷。
只见人流如一条蜿蜒的长龙，一簇簇，一堆堆。
全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打着包袱，沉默而决绝地离开华山。
宁清林看着这曾经象征华山荣耀的山门，如今只剩萧瑟离影。
不由得想起当年华山群侠威震江湖时，无数豪杰蜂拥而至、争相拜入的盛况。
而今日，他们却如此干脆地背弃了这座山，近万之众，大都已离去。
宁清林伫立如山，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看着。
或许他内心深处早已预见了这种境遇。
只是偷偷祈求苍天，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些，再晚些。
希望这些人能念及旧情，能多留一些时日。
但这还不到一个月啊！就走了这么多人！
难道我华山有负于他们吗？
难道我华山传授他们的武功，比其他门派少吗？
难道我华山，亏待了他们吗？
浓浓的抑郁与苦涩，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漫过他的心头。
无奈、失望、伤心……种种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硬是挤不出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岳不群同样没有上前阻拦。
作为穿越者，他深谙“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墙倒众人推”的道理。
知道归知道，却并不代表他能平静接受。
无边的愤怒，如同野火，瞬间燎原，烧灼着他的理智。
看着那些呼朋引伴、迫不及待离开的人群。
看着他们脸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不舍，迅速被对未来的憧憬所取代。
岳不群感到了极度的厌恶与恶心。
仅仅一个月！门派惊变尚未完全落定，他们就如此急不可耐地卷铺盖走人！
忘记了在华山习武的艰辛汗水。
忘记了在华山的欢声笑语。
忘记了华山的钟灵毓秀。
只因为一点点眼前利益的驱使，就让他们趋之若鹜，何其可笑！
岳不群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冰冷讥讽的苦笑。
宁师妹只觉得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难受得喘不过气。
她本就是率真性子，想哭便哭，来的路上眼眶就已蓄满泪水。
此刻亲眼目睹这山门萧瑟、人心离散的景象，再也忍不住。
“哇”的一声，扑进岳不群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凄厉哀婉，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悲伤、委屈与失落，都宣泄出来。
郭老更是早已泣不成声。
他看到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扯住他们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华山哪里对不起你们？！”
大部分人只是低着头，无言以对，脚步匆匆地避开他。
少数人远远看到郭老，更是像躲避瘟疫般绕道而行。
郭老看着这世态炎凉，万念俱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岳不群心中一酸，正欲上前搀扶这伤心的老人。
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师父宁清林已走到郭老面前，弯下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老郭。”
他伸出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郭老颤抖的双臂：“我们……有好些日子没坐在一起，好好喝一杯了。”
他目光扫过冷清的山门，又看回郭老泪眼模糊的脸：“现在时辰也不早了。”
他手上用力，将郭老搀扶起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回家！”
说罢，搀扶着依旧哽咽的郭老，当先转身，步履沉重却坚定地朝华山内走去。
那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苍凉，又格外挺拔。
岳不群则轻轻揽着依旧抽泣的师妹，低声安抚着，慢慢走回内院饭堂。
扶师妹在椅子上坐好，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岳不群心中酸楚。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师父，郭老想必心中郁结。我去炒两个下酒小菜，给你们压压惊，也……压压酒。”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怒与憋闷，都发泄在这狂奔的速度里，直冲后厨。
推开厨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只见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并未如想象中惶惶不安。
反而围聚在一起，神情专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这火候，关键在‘稳’字诀，差一丝，鲜味就锁不住……”
“刀工得练！你看岳师兄那手‘游龙切’，薄如蝉翼……”
听着他们讨论的竟是如何精进厨艺，看着他们脸上那份纯粹的投入。
岳不群冰冷愤怒的心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暖石，荡开一圈暖意。
一丝明悟，如同破开乌云的晨光，照亮了他的思绪。
我岳不群，是为了谁而奋斗？
是为了这些愿意留下，把华山当家的人！
是为了视我如子的师父！
是为了怀中哭泣的师妹！
那些天性凉薄、见风使舵之徒，走便走了！
将他们剔除干净，剩下的，才是真正忠于华山、与华山共存亡的基石！
少了这些杂草荆棘，华山这棵大树，才能更好地生长！
从废墟之上重建的大厦，根基才最是牢固！
若让那些三心二意之徒留下，我敢不敢用？能不能用？都是大患！
想到此处，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竟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再看向这群围着灶台、膀大腰圆的汉子，只觉得无比顺眼，无比亲切。
他走上前，拍了拍离得最近的一个厨子肩膀：“喂！你们堵在这儿讨论什么呢？挡着道了！”
那厨子正说到兴头上，头也不回，不耐烦地挥挥手：“吵什么吵！没看见大爷正忙着切磋厨艺心得呢？”
他指了指角落：“要偷嘴吃，剩菜在那边，自个儿盛去！”
岳不群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嘴角微扬。
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那口熟悉的灶台前。
目光扫过案板上的食材，手腕一翻，“铮”的一声清鸣，菜刀已然在手！
一道寒光如匹练般闪过！
正在激烈讨论的厨子们只觉得背后莫名一寒，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清脆、密集、极富韵律的“笃笃笃”声吸引过去。
只见岳不群立在案前，神情专注。
菜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片翻飞的银光。
白萝卜瞬间化作均匀细丝，豆腐眨眼间片片如雪。
一条活鱼被按住，刀光上下翻飞，鳞片如雨点般溅落，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一气呵成。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精准无比。
整个厨房鸦雀无声，只剩下那令人心折的刀声。
不过小半个时辰，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已然出锅。
一条煎得金黄酥脆的鱼，五碟青翠油亮的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那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勾得围观的厨子们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岳不群放下刀，长舒一口气，这才从那种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看着周围几十双直勾勾盯着菜肴、如同饿狼般的眼睛，他不由得失笑。
“鱼是没了，”他指了指案台上剩下的边角料和半成品，“这些菜还剩些，你们分着尝尝手艺吧。”
说完，他找来一个托盘，将精心烹制的菜肴小心摆好。
又从角落的酒坛里顺手拎出两壶陈年佳酿，稳稳托着，转身离开了这依旧沉浸在震撼与香气中的厨房。
刚走出门，就听见身后厨房里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嚎叫和争抢的混乱声。
岳不群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暖意，快步向饭堂走去。
回到饭堂，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一摆上桌。
又拿出酒杯，斟满醇香的美酒，恭敬地放在师父和仍在抹泪的郭老面前。
师父正低声劝慰着郭老，师妹也在一旁悄悄擦拭眼角。
然而，当那诱人的菜香霸道地钻进鼻孔时。
劝慰的声音停了，压抑的抽泣顿了，抹泪的手也僵住了。
三人几乎是同时，喉头滚动，发出清晰无比的吞咽声——“咕噜”。
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声音，带着一丝滑稽，更透露出食物带来的本能慰藉。
看着他们明明悲伤却抵不住美食诱惑的复杂神情，岳不群心中微酸又好笑。
他温声道：“师父，师妹，郭老，想必都饿了。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快动筷子吧。”
师父宁清林暗暗又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掌门的威严：“不群说得在理。天塌不下来！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话音未落，饭桌上瞬间风云突变！
刚刚还弥漫着悲伤气氛的餐桌，立刻化作了无声的战场！
三双筷子快如闪电，带着破风之声，精准地扑向目标！
好家伙！郭老虽贵为外门掌事，年事已高。
此刻抢菜的手速竟丝毫不逊于师父宁清林！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筷子已经夹起大块菜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再看小师妹宁中则，明明还是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那夹菜的频率快得惊人，小嘴塞得鼓鼓囊囊，都来不及咽下去就去夹下一筷。
至于师父宁清林？哪里还有半分愁云惨淡！
只见他红光满面，嘴巴飞快地咀嚼着，腮帮子高高鼓起。
眼神锐利地在几个盘子间逡巡，活脱脱一个饿了三天的饕餮客！
而岳不群自己，浑然不觉嘴角挂满了晶莹的饭粒。
咧开大笑的牙齿上，还粘着一片翠绿的菜叶。
在所有人里，他的吃相，反倒成了最不雅观的那一个。
饭毕，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杯盘狼藉已被收拾干净。
方才被美食暂时压下的悲伤，仿佛又卷土重来。
郭老重新陷入悲恸，又开始呜呜咽咽。
师父在一旁拍着他的背，低声劝慰。
师妹则默默地坐在一旁，又开始抹眼泪。
悲伤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解放前”。
看着痛哭流涕的郭老，岳不群想安慰几句，却插不上话。
于是，他走到师妹身边坐下。
先是故作大义凛然地挺直腰板，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搭在了师妹柔弱的双肩上。
手掌感受着那微微颤抖的肩头，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师妹，别难过了。相信我，华山一定会再次崛起的！”
他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沉稳：“其实，他们走了，未必是坏事。”
师妹悄悄抬起泪眼，带着困惑看向他：“师兄，他们为什么损坏华山的根基？为什么走了是好事？人……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
她的声音带着不解和纯真。
岳不群敏锐地注意到，郭老的哭声小了些。
师父宁清林的目光也若有所思地投了过来。
他心中暗赞：师妹这问题问得真是时候，直指核心！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道：
“师妹，你细想。”
他目光扫过师父和郭老：“如今我华山遭逢变故，顶尖战力折损严重，已至低谷。”
他分析道：“我们派不出足够的人手去教导这些数量庞大的外门弟子武艺。”
他语气沉重：“我们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成为他们在江湖上坚实的靠山。”
他看向师妹，目光灼灼：“没有了武艺傍身，没有了强大的靠山庇护，这些弟子如何在险恶的江湖中生存立足？”
他自问自答：“无法生存，自然就要离开，另寻出路。”
他总结道：“这些人，本就是因利而来——慕华山盛名，图华山庇护。”
他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当你强大时，他们簇拥你；当你衰弱时，他们便去寻找下一个强者依附。此乃人之常情。”
他环视众人：“所以，他们的离开，实属正常，甚至……是必然。”
他坦承现状：“我华山如今势微，说实话，就算他们今日不走，日后为了集中资源，培养真正的核心弟子，我们最终也要遣散大部分外门弟子。”
他语带一丝庆幸：“如今他们自行离去，反倒省去了日后我们背负‘凉薄’之名的麻烦。”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希望：“而最终选择留下的那些人……”
他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那些坚守岗位的厨子和可能还在山上的少数弟子：“他们，大多是我们华山附近的村民镇民，故土难离！”
他声音提高：“还有那些，受过华山大恩，甘愿留下报恩的真义士！”
他斩钉截铁：“这些故土难离、有情有义的人，才是我华山未来真正的根基！才是我们最需要的力量！”
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正所谓，废墟之上，方能建起最稳固的大厦！”
他眼中闪烁着光芒：“虽然华山现在衰落，看似绝境，但同样蕴含着一个巨大的机遇！一个彻底洗牌、重新凝聚、更高质量发展的机遇！”
师妹宁中则听得十分专注，眼中悲伤渐褪，取而代之的是思索的光芒。
她恍然道：“师兄的意思是……正是这些人的离开，像大浪淘沙一样，才让那些真正忠于华山、值得培养的人显现出来？”
她看着岳不群，肯定地说：“他们，才是我华山未来要倾力培育的对象！”
岳不群诧异地看了小师妹一眼，心中暗赞她悟性之高。
他微笑着点头，给予肯定：“不错！师妹聪慧，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