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玄色锦缎飞鱼服,腰悬绣春刀,脸上覆着张遮住大半容貌的冰冷铁面,外罩一件宽大黑斗篷,无声无息地立在弥漫血腥的废墟间,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阴鸷。
他恰好立在荆棘追击傀尸的必经之路上,虽未刻意阻拦,站位却微妙地封住了最佳追击角度。
这自称游进的锦衣卫指挥使,对荆棘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视若无睹,目光扫过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弦剑山庄,铁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看来,我终究是来得迟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荆棘手中太乙刀剑并未归鞘,紫阳罡气虽已内敛,周身气机却依旧如绷紧的弓弦,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那冰冷的面具:“你是何人?”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铁面人气息沉凝如渊,内息深不可测,绝对是个绝顶高手!
那种隐隐散发、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敌意,绝非错觉。
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锦衣卫指挥使——游进!!”
谷月轩见对方自报家门,戒备稍松,上前一步拱手见礼:“原来是游指挥使当面,失敬。在下逍遥谷谷月轩,这位是在下师弟荆棘,这位是弦剑山庄少庄主萧复。”
荆棘却嗤笑一声,刀尖微抬,指向游进:“哼!锦衣卫?你说你是,你便是么?藏头露尾,铁面遮脸,鬼鬼祟祟!那傀尸前脚刚逃,你后脚就冒出来,天底下哪有这般巧的事?”
他战斗的直觉向来敏锐,这人的出现时机,加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敌意,处处透着诡异。
游进斗篷微动,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面具是因我曾遭逢大难,面目损毁,不堪示人。至于巧合?”
他顿了顿,铁面具转向荆棘,空洞的眼孔仿佛能直视人心,“依你之言,尔等三人恰在此时现身于此,岂非更惹人疑窦?”
“切!”荆棘最烦这种绕弯子的口舌之争,体内紫阳真气悄然流转,刀剑嗡鸣,摆明了想直接动手掂量掂量这指挥使的斤两。
游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浮雕狰狞飞鱼,背面刻着“锦衣亲军指挥使司”几个篆字,边缘磨损处透着暗沉血色,一股森严煞气扑面而来。
“看来两位小兄弟疑心甚重,”他将令牌朝谷月轩方向一递,“此乃在下腰牌,验看便是。”
荆棘扫了一眼,他对官府信物一窍不通,但那股子煞气做不得假,嘴上却不肯认输,直接把皮球踢给谷月轩:“嗯…看着…倒像那么回事。师兄,你怎么看?”
谷月轩心中苦笑,他也没见过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但令牌形制、材质与那股官家特有的煞气绝非寻常江湖人能伪造。
他再次拱手,语气沉稳却暗藏机锋:“游指挥使见谅,江湖中人素来少与官府往来,想来也无人会甘冒奇险,刻意伪装成官府要员。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挥使解惑。”
“但说无妨。”游进坦然收起腰牌,动作从容。
谷月轩深吸一口气,问出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此次天龙教与酆都两派冲突愈演愈烈,仇杀灭门惨案频发,殃及无数无辜百姓!官府坐拥强兵,为何视而不见,坐视惨剧发生?”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非是不愿,实是不能。”游进的声音依旧嘶哑平淡,“朝廷有‘法外三旬’密令在先。”
“此密令在下亦有所耳闻,”谷月轩紧追不舍,“然朝廷为何要下此令?放任江湖厮杀,生灵涂炭,岂是治国安邦之道?”
游进沉默片刻,斗篷下的身形似乎更显冷硬:“朝廷之意,意在借江湖之手,削弱这些尾大不掉的帮派势力。勒令各地官府,一月之内,不得干涉江湖仇杀,任其自生自灭,优胜劣汰。”
他的解释冰冷而残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所谓的‘削弱’?!”一直强忍悲痛的萧复,听到这冷酷的答案,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抬头,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血丝密布,嘶声吼道,“朝廷就放任这些恶鬼屠戮我弦剑山庄满门?!我父亲一生行侠仗义,与世无争,就活该成为这盘棋上的弃子吗?!”
悲愤的控诉在血腥的废墟上空回荡。
游进铁面具转向激动的萧复,嘶哑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透着令人心寒的漠然:“世事如棋,苍生为子。或为冲锋陷阵之卒,或为坐镇中军之帅,却终究非是那执棋落子之人。执棋者眼中,一子之失,一局之败,何足道哉?此局输了,重开一局便是。”
这近乎冷酷的比喻,将人命视作草芥。
“草菅人命!”荆棘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厉声斥道,“下这种狗屁命令的家伙,也配当……”
“住口!”游进猛地一声断喝,声如金铁交鸣,一股凌厉的气势骤然爆发,压向荆棘,“再敢妄言,便是犯上作乱!依大明律,本官有权将你就地格杀!”
绣春刀的刀柄被他握紧,杀气弥漫。
荆棘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冰冷的铁面具,对那紫禁城中的九五之尊,已生出滔天恨意。
悲愤、绝望、无力感彻底击垮了萧复。
他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父亲萧皓霜冰冷僵硬的尸身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嚎啕:“爹——!”
哭声凄厉,在死寂的山庄废墟中久久回荡,闻者心碎。
谷月轩面露不忍,微微侧目。
荆棘最是厌烦这种无力哭嚎的场面,只觉得心头憋闷烦躁,他使劲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发出“嘶啦”的声响,对着萧复的背影吼道:“喂!小萧!弦剑山庄现在就剩你这根独苗了!哭顶个屁用!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
他几步上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想报仇?那就先给老子活下来!把伤养好!把武功练到能砍死那个傀尸!练到能掀翻那些下棋的王八蛋!这才是你该干的正事!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你爹在天上都嫌你丢人!”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又像一盆冰水浇下。
萧复浑身剧震,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巨大的悲痛、骤然的刺激、荆棘那近乎羞辱的激励,几股强烈的情绪在他体内猛烈冲撞!
“荆兄…我…”萧复刚嘶哑地吐出几个字,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晕厥过去。
荆棘看着瞬间“躺平”的萧复,愣了一下,随即指着地上的萧复,一脸“震惊”地对着谷月轩嚷嚷:“喂喂喂!小萧你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还学会碰瓷了?!我可没碰你啊!”
谷月轩哭笑不得,赶紧蹲下检查:“阿棘!萧兄这是悲愤过度,加上伤势沉重,心神激荡之下晕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立刻带他去找神医前辈!”
他背起昏迷的萧复,对游进抱拳:“游指挥使,我师弟心直口快,多有得罪。眼下救人要紧,我师兄弟二人先行告辞,后会有期!”
游进铁面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嘶哑道:“后会有期。”
黑斗篷在血腥的风中轻轻摆动,身影孤峭。
荆棘最后冷冷瞥了那铁面人一眼,转身跟上谷月轩,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弦剑山庄的废墟之外。
崎岖的山路上,荆棘眉头紧锁,对谷月轩低声道:“师兄,这个游进,绝对有问题!”
谷月轩背着萧复,脚步沉稳:“哦?阿棘有何发现?我观他应答,虽冷漠,却似无破绽。”
“破绽不在嘴上,在感觉!”荆棘语气斩钉截铁,“他一出现,我就感觉像被毒蛇盯上,那股子敌意藏得深,但瞒不过我!还有,他站的位置,正好卡在我追那傀尸鬼的最佳路线上,哪有这么巧?他分明就是故意放跑那杂碎的!”
谷月轩闻言,面色凝重起来,仔细回想方才细节,缓缓点头:“阿棘你所言…确有道理。此人心机深沉,身份敏感,日后需多加留意。”
荆棘的直觉,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早已被证明其可怕。
荆棘虽记不清前世关于“侠客风云”的具体细节,但此刻强烈的违和感与危机感,让他无比确信,这个铁面锦衣卫,绝对是搅动这潭浑水的关键人物!
暗流,已在他们脚下汹涌。
一路疾行,赶到忘忧谷。
谷中清幽依旧,却不见神医身影,只有沈湘云在药圃间忙碌。
“小湘芸!”荆棘毫不客气地喊道,“快来看看!小萧伤得不轻,只剩半口气吊着了,你的医术到底行不行?别耽误了救人!”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质疑。
沈湘云一听到荆棘的声音,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为了早日从堂姐沈澜手中换得《胡青牛医经》,她这几年可是被那本《王难姑毒经》折磨得够呛,硬着头皮钻研各种毒理,直到前年才勉强通过父亲考核,获得了借阅资格。
而堂姐沈澜,早在三年前就轻松过关,每月都能借阅她的《毒经》,这让她倍感挫败,连带着对始作俑者荆棘也怨念深重。
“哼!”沈湘云叉着腰,杏眼圆睁瞪着荆棘,“荆棘!你要是信不过本姑娘的医术,大门在那边,自己扛着他去找沈澜啊!慢走不送!”
她故意把“好澜姐姐”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切!真当离了你沈屠夫,小爷就得吃带毛猪?”荆棘作势就要转身,“我这就去城里找沈澜,她那毒经里救人的法子说不定比你这半吊子强!”
“站住!不许去!”沈湘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跳脚。
明知荆棘是激将法,可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被比下去,尤其不能被沈澜比下去!
“不就是点内伤震腑、急火攻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气呼呼地从腰间一个精巧的玉葫芦里,倒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碧绿、散发着奇异清香的丹药。
丹药表面隐隐有云纹流动,一看便知非凡品。
她满脸肉疼,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塞进萧复口中,没好气地道:“喏!我新研制的‘生生不息还魂丹’!别说还剩半口气,就是刚咽气的,只要身子还热乎,本姑娘都能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便宜你了!”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生机瞬间涌入萧复四肢百骸,他灰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红润,紊乱的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荆棘看着萧复明显好转的脸色,难得地收起那副欠揍的表情,朝沈湘云竖了个大拇指,语气真诚:“行啊湘芸!没白啃那本毒经,这手医术,硬是要得!”
谷月轩也松了口气,由衷赞道:“湘芸妹子这丹药,堪称起死回生。假以时日,你的医术造诣,必能超越沈前辈,青出于蓝。”
沈湘云被两人一夸,尤其是谷月轩温润真诚的赞扬,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小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白了荆棘一眼:“哼!还是谷大哥会说话!不像某些人,夸人都夸得那么别扭,听着就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