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徐刚迅速向汪鹏程传达了吴县长的指示。
汪鹏程立刻动身前往农机厂。他首先扎进厂财务室，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审计，细致入微地梳理了近三年的财务状况。亏损的症结、沉重的资产负债结构、宝贵的土地面积与权属状况、关键抵押资产的期限……每一个关键数据他都反复核实，力求精准。这一忙就到了下午四点。顾不上喘口气，他又转战劳资人事科，离休干部的待遇、退休工人的规模、在岗干部工人的工龄结构……这些关乎“人”的难题，他一一记录在案，心头沉甸甸的。晚饭草草对付了几口，他又一头钻进生产科。生产车间的布局、产品的改造潜力与销售困境、环保的压力以及与周边村庄微妙的关系……直到夜深，他才算初步摸清了工厂的脉搏。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汪鹏程召集了厂领导班子。座谈会直奔核心：农机厂的真实困境、未来的生死抉择——是破产清算还是股份制改造？改制路上又横亘着哪些绕不开的遗留问题？讨论异常激烈，思想激烈碰撞，会议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半才结束。
匆匆扒了几口午饭，汪鹏程把自己反锁在厂技术室，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他深吸一口气，伏案疾书。围绕“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债往何处走”这三大核心难题，他的思路清晰如刀：现状剖析（家底、人员、产品、生产、销售）、经营不善的深层原因、改制方式的利弊权衡与坚定选择、详尽的实施步骤、必须保障的离退休人员待遇、副科级以上领导的安置方案、改制中亟需政府协调支持的关键事项……七大板块，条分缕析，最终凝聚成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县农机厂初步摸底及如何进行改制的调研报告》。搁笔那一刻，已是下午四点半。他立刻叫上分管厂办的副厂长，搭着他的摩托车，直奔县政府旁的打印店。文稿打印装订完毕，他第一时间拨通了吴志伟副县长的电话：“吴县长，农机厂的调研材料刚搞好！”电话那头，吴志伟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期待：“好！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当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告摆在吴志伟案头时，时针已指向下午六点。吴志伟顾不上吃饭，立刻沉浸其中。汪鹏程坐在对面，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地观察着县长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吴志伟看得极其专注。他时而眉头紧锁，仿佛遇到了难解的结；时而眉头舒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读到精彩处，他的目光骤然亮起，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手中的笔也不时在关键段落下重重划上几道醒目的横线。香烟一支接一支，他甚至顺手扔了一根给对面的汪鹏程，这无声的动作让汪鹏程心头一暖。
四十分钟后。
“啪！”吴志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响亮，把全神贯注的汪鹏程惊得一颤。
“太好了！”吴志伟霍然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几步跨到汪鹏程面前，那只厚重有力的大手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重重地拍在汪鹏程的肩膀上，连拍了好几下。“好！写得非常好！鹏程！”他连声赞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家底摸得透亮！人员情况清清楚楚！经营不善的根子挖得准！最关键的是，这个改制方案，切中要害！路子选得对！步骤写得明明白白！可行性非常强！”每一个肯定都掷地有声，像鼓点敲在汪鹏程心上。
汪鹏程被这突如其来的、如此直白热烈的赞誉冲击得有些晕眩，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脸颊。
“不错！真不错！”吴志伟显然意犹未尽，还在兴奋地踱着步，“我看于书记在不在办公室，这份东西得立刻向他汇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县长，您…您还没吃饭呢！”汪鹏程看着眼前这位为了工作废寝忘食的领导，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吃饭？不饿！现在哪顾得上！”吴志伟边说边抓起桌上的座机，直接拨通了县委书记于书记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于书记果然还在办公室，并让他们立刻过去。
“汪主任，报告还有多的吗？”吴志伟一边快速收拾文件一边问，语速飞快。
“县长，还有两份，我打了三份备用。”
“好！考虑周到！”吴志伟赞许地看了汪鹏程一眼，动作更加利落，“走！跟我去于书记办公室！”他再次用力拍了拍汪鹏程的背，那力道传递着信任与器重，随即大步流星地朝四楼的书记办公室走去。
在于书记那间肃穆的办公室里，谈话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曾经担任过厂长的于书记问得极其深入细致，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判断、每一个方案的细节都反复推敲。汪鹏程打起十二分精神，依据扎实的调研，一一作答。吴志伟坐在一旁，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汪鹏程。每当汪鹏程清晰有力地回答完一个关键问题，吴志伟的眼神里就多一分毫不掩饰的赞许、鼓舞和近乎骄傲的兴奋，仿佛在向书记无声地宣告：看，这就是我发掘的人才！这份报告货真价实！
两个小时后，于书记对汪鹏程说：“小汪，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吴县长再单独说点事。”
“好的，书记！”汪鹏程恭敬地退出。第一次在县委书记办公室接受如此长时间的“拷问”，他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你到我办公室等我！”吴志伟顺手把自己的办公室钥匙扔给了汪鹏程，这份随意的信任让汪鹏程心头又是一热。
在吴县长安静的办公室里等待的时间里，汪鹏程的心绪依然激荡不已，在于书记办公室的每一个瞬间，尤其是吴县长那充满肯定与支持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吴县长的桌子上放着几期《向阳工业》，汪鹏程翻开，每期都有吴县长密密麻麻的批注。
突然，门被推开，吴志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墙上的时钟已指向深夜十一点。
“走！鹏程！”吴志伟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和巨大的干劲，声音洪亮，“到外面螺丝摊，炒两个菜！咱俩喝一杯！轻松一下！”他用力一挥手臂，“书记已经原则同意了！离休干部安置和副科级以上干部的安排都有了明确意见，下一步，甩开膀子干！”
路过县政府大门时，吴志伟径直走向旁边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两包“大红鹰”。他拆开一包，自己叼上一支，另一包看也没看扔给了汪鹏程。
“县长，这…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抽您的烟？”汪鹏程握着那包烟，感觉沉甸甸的，如同捧着莫大的荣耀。
“跟我还客气什么！鹏程，今天你表现不错！”吴志伟爽朗一笑，那份亲近感前所未有。更让汪鹏程难以置信的是，吴志伟竟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像兄弟一样并肩走向夜市摊点。
小摊前，吴志伟豪气地点了几个小炒和一盘招牌螺丝，又叫了三瓶冰啤酒。杯盏交错间，他绝口不提刚才紧张严肃的工作，反而像个老饕，兴致勃勃地跟汪鹏程探讨起螺丝的多种吃法和哪家味道最地道。轻松愉快的氛围弥漫开来。酒足饭饱，吴志伟更是抢先一步付了账，不容汪鹏程有丝毫争抢的机会。
回到家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半。这一天的经历，对汪鹏程而言，恍如一场难以置信的美梦：吴县长审阅报告时那兴奋的拍案叫绝、领着他直入县委书记办公室的器重、书记办公室里无声却有力的眼神支持、那包扔过来的“大红鹰”、那亲昵搭在肩头的手臂、还有那顿县长亲自请客的深夜小酌……这一切，是过去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际遇！巨大的兴奋感冲击着他，让他毫无睡意。他忍不住摇醒了熟睡的妻子赵小华，迫不及待地要与她分享这份从天而降的荣耀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