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初春的李塘村刚透出些暖意,山涧的溪水还带着雪水的清冽。程二水蹲在向阳凤栖茶厂门口的石阶上,小心翼翼拆开一个崭新的硬纸盒。里面躺着的,是茶厂的第一批成品——“凤栖”红茶。他捻起一小撮乌润紧结的茶条,凑近鼻尖深深一嗅,一股奇异的甜香混合着山野的清冽气息,直冲脑门,带着一股子山野草木的筋骨,又含着一种温润的蜜韵。
“做出来了?”二凤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雀跃,从身后传来。
“做出来了!”二水猛地站起身,把手里那撮茶叶递到二凤鼻下,“你闻闻,这味儿!”
几天后,几盒印着朴素“凤栖”字样的红茶,送到了武夷山振兴茶厂厂长林如海手中。林厂长是茶界老饕,深谙岩韵真味,平日轻易不置褒贬。他打开盒盖,指尖拈起几根茶条,条索紧结,乌润起霜,隐隐透出金毫。热水冲入白瓷盖碗,橙红明亮的茶汤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香气瞬间升腾起来,氤氲了整个办公室。林如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啜饮一口,茶汤在舌尖打了个转,醇厚甘甜,韵味悠长。他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好茶!好一个‘凤栖’!” 当天下午,林如海亲自驱车赶到凤栖茶厂简陋的作坊里,当场拍板:“二水,二凤,这‘凤栖’,有多少,我林如海包销多少!”
作坊里晾晒的茶青被连夜揉捻、发酵、烘焙。李塘村的夜晚被茶厂通明的灯火点亮。白天,村里的妇女们挎着竹篮,踩着露水钻进雾气缭绕的山林深处,手指翻飞,采撷那些经冬犹翠的野茶嫩芽。茶厂里,几张宽大的篾席铺开,几个手脚麻利的大娘围坐着,双手在茶叶堆里反复揉搓、团按,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空气里弥漫着生青叶被揉破后散发的浓烈青气,渐渐又在揉捻中奇妙地转化,透出丝丝缕缕清甜的果香。夜晚,作坊里炭火不熄,焙笼上薄摊着待烘的茶叶,两个汉子轮班守着,隔一阵就用特制的竹耙子轻轻翻动,火候全凭经验拿捏,一丝马虎不得。茶香,揉捻的青气,炭火的热力,混合着汉子们低沉的交谈和妇女们间歇的笑语,在作坊里蒸腾、发酵。李塘村沉寂多年的血脉,似乎被这小小的茶叶重新点燃了,汩汩流动起来。李塘三宝,李子、西瓜、屠夫佬,看来又多了一宝,原本只靠卖李子、种西瓜、杀猪营生的李塘村民,手上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活钱,脸上也多了些活泛的光彩。
凤栖茶厂这盏灯,立马成了向阳县北乡片区穷山沟里最亮眼的星。
这一天,茶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被推开,玉溪乡党委书记周金海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气度沉稳,正是县长叶明杰。他身后跟着县林业局、农业局、农科所的几位局长、所长,还有县农行的行长。小小的作坊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
叶明杰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娘们揉茶,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粝变形的手掌,在茶叶堆里翻腾、揉搓、挤压,仿佛赋予了那些叶子筋骨和魂魄。他走到焙笼边,弯腰看着汉子们专注地翻动茶叶,炭火的微光映在他们汗津津的额头上。他拿起一把刚焙好的干茶,放在掌心细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那深沉的甜香让他眉头舒展。
“县长,您尝尝?”二水端来刚泡好的“凤栖”,茶汤橙红透亮。
叶明杰接过白瓷杯,先观色,再闻香,然后小啜一口,茶汤在口中停留片刻,缓缓咽下。一股温热的醇厚感从喉间弥漫开来,回甘迅速而清晰。他点点头,又喝了一口,环视众人,朗声道:“好茶!香高味醇,有筋骨!咱们向阳县的山里,也能出这样的好红茶!” 几位局长、所长、行长纷纷接过茶杯品尝,赞誉声在小小的作坊里响起。
“就在这里开个现场会!”叶明杰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站在揉茶的篾席旁,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程二水和二凤,扫过作坊里每一个停下手头活计、紧张又期待的村民面孔。
“第一,”叶明杰竖起一根手指,“程二水同志,汪二凤同志,敢为人先,创办茶厂,带动乡邻,是实实在在的致富带头人!这个典型,县委县政府要树!要大力支持!” 二水和二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县长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二凤感到莫名的骄傲。
“第二,”第二根手指竖起,“不能只靠天吃饭,采野茶!要开辟自己的茶园!搞规模化、标准化生产!农业局、农科所,”他目光转向两位负责人,“马上组织专家队伍,进驻李塘村,做好土壤调查,测土配方!茶苗的优选、引进、繁育,你们是主力!要快,要科学!”
“林业局,”叶县长转向林业局长,“涉及林地开垦,政策要研究透,手续要合规、要高效!既要发展,也要保护好我们的青山!”
“周书记,”他又看向乡党委书记周金海和马桥村的支书汪满火,“乡里和村里,林地流转、村民协调、产权归属,这些具体工作,你们是前线!要把工作做细、做通、做扎实!确保茶厂用地顺利落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县农行行长身上:“农行,眼光要放长远!凤栖茶厂的发展潜力摆在这里。根据茶厂扩大生产的实际资金需求,研究信贷方案,该支持的要大力支持!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责任落实到人。小小的作坊里,气氛变得肃穆而热烈。叶明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拿起柜台上两盒包装好的“凤栖”红茶,对随行的县政府办主任说:“张主任,按市价,再买十盒。以后县里招待客人,就泡我们向阳人自己的‘凤栖’!”
一行人簇拥着叶县长走出作坊。阳光正好,洒在茶厂门口新挂的“向阳凤栖茶厂”牌子上,亮得晃眼。二水和二凤站在门口,激动地目送领导们的吉普车卷起尘土,沿着蜿蜒的山路远去。二水感觉心口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漫山遍野的翠绿茶园。
“好啊,好啊……”汪满火站在女儿二凤身边,嘴里喃喃着,脸上堆着笑,不住地点头。可那笑容底下,却像焙笼里翻动不均的茶叶,有些地方焦了,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涩味。 他看着程二水那挺直的背影,听着周围村民对二水毫不掩饰的夸赞,心里那坛子老陈醋,彻底被打翻了。这个当初自己从村里挑出来、一手培养的会计小后生,如今风光无限,成了县长亲口肯定的致富带头人,连自己这个老支书,在县长现场办公会上,也成了被“责成”、“要求”的对象。一种被时代浪潮拍在岸边的恐慌和失落,夹杂着对“后生可畏”的酸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包自己抽惯了的廉价烟卷,只觉得嘴里发苦,连那满作坊醉人的茶香,此刻闻着也似乎变了味儿,不再沁人心脾,反而有点……堵得慌。
二水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目光扫过支书汪满火那张强笑着、眼神却有些闪烁的脸,心中微微一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山风却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扑簌簌打着旋儿。风里,新茶的甜香,揉捻的青气,焙火的炭味,还有远处山林泥土的气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作坊里,揉茶的大娘们又开始了劳作,手掌拍打着茶团的“啪啪”声,沉稳而富有节奏,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