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学习结束回到向阳，半个月后，汪鹏程迎来提拔，调任县经贸委副主任。
同去林泉市见习的学员，绝大部分被分配到县属企业担任副厂长或副经理。学员们很是羡慕汪鹏程。
经贸委的职能早已今非昔比。十年前那个门庭若市、门槛被踏破的工业经济管理“实权衙门”，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角色悄然转变，如今的经贸委，更像是县属企业的协调服务部门，昔日荣光褪尽。
一月三号，八点一刻，汪鹏程踏上经贸委三楼。楼道空寂，竟无一人。他站在人秘科紧闭的门前等候。时间缓慢爬行至八点半，一个中年女人终于到来，开门。汪鹏程上前：“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汪鹏程。”女人斜睨他一眼，只淡淡一句：“哦，在这等吧。”便再无他话，连杯茶也无。
汪鹏程坐进人秘科。上班的人陆续到来，脚步声、开门声此起彼伏，却无人理会角落里这个陌生面孔。九点，隔壁主任室门开，那女人总算出声：“徐主任到了，你去吧。”
徐主任倒是客气：“哦，汪鹏程，欢迎！”简短寒暄后，主任立刻朝外喊：“谢科长，过来一下！”那女人——谢科长进来。徐主任吩咐：“这是新来的汪副主任，带他去办公室。汪主任，你先熟悉下，我得去政府开会，回头聊。”语速飞快，透着不容耽搁的匆忙。
谢科长领着汪鹏程走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门，冷冷递过一把钥匙：“喏，靠窗那张是你的。这个钥匙你自己去配一个，过后还给我！”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去。
连一个钥匙都要自己配，汪鹏程是惊的发呆。
汪鹏程踏入这间办公室。六张老式办公桌陈旧斑驳，空气里浮着灰尘味。只有两个旧开水瓶和几个积满深褐色茶垢的杯子。他找到烧水壶，默默接水、烧上。
九点半后，办公室才渐渐有了人。三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陆续进来，各自落座，翻报纸、喝茶，仿佛汪鹏程是空气，无人抬眼，更无人招呼。
下午，汪鹏程才弄清：这间屋里的三人，和他一样，都是副主任。隔壁还有两位副主任，对面则是纪检组长和工会主席。
一周后，他的分工明确：分管工业运行。至于那些煤炭管理、成品油管理、物业管理、黄金管理、技改项目管理的工作则与他无缘。
工作刚满两个月，汪鹏程就深切体会到，县经贸委几乎等同于一个“工业统计局”。
如同他姐夫任明远当年在地区经委一样，汪鹏程骨子里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想干事的冲劲。他不甘心就这样沉寂，总想找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证明自己，也证明这个部门的价值。
经贸委的日常氛围是无所事事，而大部分县属企业则挣扎在朝不保夕的边缘，除了伸手要钱还是要钱。经贸委对此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数几个还想干点事的企业跑跑技改贴息。至于所谓的“协调”？工商、税务、铁路、银行，谁会真正买一个无权无势部门的账？一位老主任曾拍着汪鹏程的肩膀，语带无奈和自嘲：“小汪副主任啊，你怕是来错了地方。现在的经贸委，名头听着好听——‘工业经济综合管理宏观调控部门’，嘿！说穿了，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这并非虚言，堂堂县经贸委，大白天竟有两个办公室公然关起门来打麻将，其颓势可见一斑。
汪鹏程心中憋着一股气。他不信邪，既然政府机构还保留着这个部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他笃信那句老话：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
机会在他分管的“运行”工作中初露端倪。他发现县统计局的工业统计仅有产值和增加值，过于笼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根本看不清县域工业真实的运行特点、深藏的问题、潜在的活力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
审计出身的汪鹏程，对数据有着天然的敏感和严谨。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做实事的起点。
他琢磨着：如果能设计一张详尽的表格，将企业的资产、负债、主要产品、产值、销售收入、纳税、投资、工人数、实际用工、平均工资、技改投入及项目、重大成果、面临的主要问题及诉求等关键信息都囊括进来，形成每月调度（实质是摸底了解）机制，覆盖年产值500万、年纳税20万以上的重点企业，然后据此编撰一份《向阳县重点工业企业经济运行内参》……这岂不是一件既能服务决策、又能帮助企业、更能重振经贸委声威的大好事？
经济运行科科长陈泉清，这位江南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同样不甘平庸，渴望有所作为。汪鹏程把想法和他一说，陈泉清眼睛一亮，连声叫好，两人一拍即合。
汪鹏程立刻向主任徐刚作了详细汇报。徐刚主任听完，眼神中也难得地闪过一丝亮光，当即表态：“想法很好！我支持你去干！委里的小车借给你一个星期，你和泉清就按这个思路，把这些重点企业都跑一遍！”考虑到这两年招商引资企业情况复杂，经贸委不熟悉，徐刚还亲自协调，请县招商局派了一位科长协同前往。
汪鹏程雷厉风行，当晚就伏案疾书，精心设计表格格式和内容，力求清晰、全面、实用。窗外夜深人静，他办公室的灯却亮到很晚。 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陈泉清和招商局的同志，风风火火地踏上了跑企业的征途。
经贸委原来直管的预算内老牌工业企业，念着旧情，大多还算配合。粮食、二轻、乡企系统的企业则态度冷淡，甚至有些抵触。汪鹏程不急不躁，耐心地与企业负责人沟通，点明要害：“各位厂长经理，你们的成绩、你们的难处，如果县委政府领导能及时、准确地知道，这难道不是好事？领导看到了成绩，了解了困难，解决问题不是更有针对性、更顺理成章吗？” 这番话说到了实处，企业负责人仔细一想，确实在理。做通了厂长经理的工作，下面的会计就好办多了。更让汪鹏程得心应手的是，他兼任了七年县财政局中华会计函授学校的审计课老师，大部分企业会计都是他的学生。师生情谊加上他专业、谦和的态度，让沟通变得异常顺畅。 短短一个星期，纳入重点调度范围的36家企业，基本都被他说服，工作得以顺利铺开。
第一个月的数据和情况收集出乎意料的顺利。次月五号，汪鹏程和陈泉清便将精心整理、分析、撰写的《向阳县重点工业企业运行分析参考》校样送到了徐刚主任案头。 徐刚翻开一看，第一部分是条理清晰、分析透彻的运行报告，第二部分是数据翔实、一目了然的运行表格。他边看边点头，忍不住连声称赞：“好！非常好！思路清晰，数据扎实，分析到位！”
印好的《参考》第一时间呈交县委书记、县长以及县委、政府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副县长。仅仅过了一周，索要这份材料的县委政府领导就络绎不绝，范围甚至扩大到人大、政协。更让徐刚主任喜出望外的是，县委书记于聪竟然单独召见了他，就《参考》中反映的一些具体问题进行了详细询问。这对一个已被边缘化多年的经贸委主任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荣光！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吴志伟，年富力强，锐意进取，看到这份《参考》更是如获至宝，兴奋不已。他当即提议：“‘向阳县重点工业企业运行分析参考’这个名字太长，不够响亮。下期开始，直接叫《向阳工业》如何？”汪鹏程深以为然，这个名字简洁有力，再好不过！
《向阳工业》的推出，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县委政府分管领导下企业现场办公的次数明显增多，许多企业反映的实际问题得到了切实解决。渐渐地，经贸委的门庭不再冷落，来找“娘家”诉苦、求助、沟通的厂长经理们，开始多了起来。
又过了三个月，县委书记于聪召见吴志伟副县长，正式提出启动企业改革，决定先选择一家预算内工业企业进行试点，摸索经验后再全面推开。
吴志伟心领神会，试点企业就选定县农机厂。他立刻给县经贸委主任徐刚下达了死命令：“三天之内，把县农机厂的详细调查报告和改制思路拿出来！这是于书记亲自交办的任务！”
徐刚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他倚重的副主任袁傲。
袁傲是江南财经大学的科班生，在经贸委工作多年，资历深，分管过运行、投资、能源等核心业务，肚子里确实有货。然而，此人有两个致命的缺点：一是嗜牌如命，麻将桌是他的“第二办公室”；二是恃才傲物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除了徐刚主任能让他收敛几分，其他人，他一概不放在眼里。对于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吴志伟副县长，他更是充满不屑，常在委里公开议论：“吴志伟？哼！不就是当年岭霞镇那个分管工业的小副镇长么？爬得倒是快！论资历论本事，他算哪根葱？小老弟一个！”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傲，让许多同事都敬而远之。
袁傲领了徐刚任务，到了县农机厂。他并未沉下心来做深入调研，只是浮皮潦草地问了问厂领导基本情况，便觉得任务完成了大半。随后，他轻车熟路地钻进农机厂技术室，那里早有牌友等候。他往牌桌前一坐，“一百零八将”（麻将）一摆，什么改制调查、县委重托，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整整三天，他几乎都泡在牌桌上，那份至关重要的调查报告，连个影子都没有。
三天期限转瞬即逝。第四天，吴志伟副县长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徐刚办公室，召他即刻前去汇报。徐刚赶紧叫上袁傲。
袁傲揣着个空荡荡的笔记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跟着徐刚进了吴志伟的办公室。吴志伟开门见山：“材料呢？”
袁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材料？哦，没来得及整。” 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吴志伟眉头紧锁，强压着不悦：“那就口头说说情况吧。”
袁傲翻开那几乎空白的笔记本，凭着零碎的记忆和模糊的印象，开始汇报资产、负债、权益、人员等基本数据。他语速拖沓，边说边忍不住打哈欠，精神萎靡，仿佛通宵未眠。 不到四分钟，就汇报完了，既没点出企业的核心问题，更没提出任何有价值的改制思路……
“就这些？”吴志伟的声音已经透出寒意。
“嗯，就这些，情况基本就这样。”袁傲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带着浓重的倦意。
啪！
年轻的吴志伟忍无可忍，猛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这是县委于书记亲自交待的任务！关系全县企业改革试点大局！你就给我这样调查？敷衍了事，哈欠连天！你这三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吴志伟怒声斥责，额角青筋隐现。
袁傲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一愣，随即，他那股深入骨髓的狂傲被彻底点燃了。 “我……”他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我什么我？！整整三天！你就给我端出这么点皮毛？！你想干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工作，有没有领导？！”吴志伟的怒火彻底爆发。
“啪！”
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袁傲竟然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吴志伟，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叫你一声吴县长，那是我给你面子！想当年你在岭霞，不也就是个跟着我屁股后面跑腿的？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凶什么凶？！” 那副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姿态，将他的狂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吴志伟看着眼前这个拍桌瞪眼、口出狂言的袁傲，嘴巴微张，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瞬间明白，跟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目无组织的人争执下去，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脸色煞白的徐刚，声音冷得像冰：“徐主任，看来我们在这里争论毫无意义。我已经耽误了于书记的大事！现在，你立刻、马上，让年初新调来的汪鹏程副主任去接手这个调研！时间紧迫，我只给他两天！两天之内，必须把详实可靠的调查报告和清晰的改制思路放到我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