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苏尔以东的群山在暮色中化作锯齿状的剪影,吞没了最后一缕昏黄的光。Site-22A的简易跑道两旁,高功率探照灯骤然亮起,划破逐渐浓郁的夜色,在粗糙的沥青地面上投下冰冷刺目的几何形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燃油味,还有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紧绷感那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机动特遣队员无声散开、各就各位时带来的压迫感。
阿尔贝特·詹宁斯研究员拉紧了外套的衣领,九月的夜风已经开始带着山区的寒意,但真正让他感到冷的,是眼前这套运行了数十年的、精确到分钟的程序。他腕表上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预定位置。又是一年九月二十三,又是一次Scp-036的收容程序。安全,高效,无可指摘。一如他过去四年所经历的那样。
“所有单位最后一次通讯检查。外围哨岗,回报。”耳机里传来特遣队队长冷静到近乎单调的声音。
断续的确认声依次响起。阿尔贝特的指尖划过冰冷的平板电脑屏幕,再次核对着清单:机场清空确认;空域管制确认;备用发电机确认;观测设备在线确认。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冷漠的绿色对勾。科学理应如此,观察,记录,验证。即使对象是……这个。
“抵达航班,雷达接触。方位0-8-5,距离三十五公里。速度……正常。未响应呼叫。”空中管制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
来了。阿尔贝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夜空。那里除了几颗提早出现的星星,什么也没有。但他能感觉到身边特遣队员们细微的姿态调整,枪口下意识地微微压低,这是训练有素的警惕,针对任何未知的、从指定方位出现的事物的本能反应。
没有引擎的轰鸣先导,甚至没有预告的气流扰动。那架飞机就这么突兀地滑入了探照灯的光柱边缘,仿佛是从夜幕本身剥离出来的一块。它今年的形态是一架老旧的波音737,机身上漆皮斑驳,没有任何航空公司的标志,只有一片模糊的、曾经可能存在的颜色痕迹,像一块陈年的瘀伤。它降落得异常平稳,起落架触地时几乎只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与它那破败的外表格格不入。
飞机完全停稳后,舱门嘶嘶地打开,落下一个同样老旧的舷梯。没有机组人员出现。只有驾驶舱里,两个戴着光滑白色面具的身影,在灯光下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动作,如同人偶。然后,乘客开始下机。
“朝圣者”出现了。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大多陈旧但整洁,像是从不同年代、不同场合的旧衣柜里拼凑出来的。他们的步伐缓慢而一致,沉默地走下舷梯,走向候机楼指定的隔离区域。没有交谈,没有四处张望,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那些荷枪实弹的守卫和刺眼的灯光。他们的面孔平静得异乎寻常,一种深沉的、几乎是非人的宁静笼罩着他们。
阿尔贝特和另外两名安全等级3的研究员走进临时设置的安检区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汗味或香水味,而是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旧书、尘土和某种无法名状的甜味混合的气息。
“姓名?”阿尔贝特对着第一个走到他面前的老妇人开口,同时示意她将手指放在指纹扫描仪上。他的库尔德语有些生硬,但足够沟通。
老妇人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颜色很浅,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她看着阿尔贝特,但又好像穿透了他,看着远处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法蒂玛,”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异常清晰,“法蒂玛·哈利勒。”
平板电脑上迅速调出了记录。法蒂玛·哈利勒,雅兹迪教徒,确认于十一个月前死于摩苏尔一家医院,呼吸衰竭。八十二岁。照片上的妇人与眼前之人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眼神。记录照片里的眼神带着临终的疲惫,而眼前这双眼睛……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承载着某种极重的东西。
指纹匹配。通过。
“你从哪里来?”阿尔贝特继续标准问询。
“东方。”她回答,这是标准答案之一。
“你要去哪里?”
“去完成 kiras guhor?n。”她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重复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词语。
“那是什么意思?”阿尔贝特追问,尽管知道很可能得不到直接答案。
老妇人沉默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再次看向远方,超越了阿尔贝特,超越了机场的围墙,投向了某处无人能见的景致。她没有再回答。
下一个是一个中年男子,额头上有一道旧的伤疤。记录显示他死于一场车祸。指纹匹配。通过。
“你知道我是谁吗?”阿尔贝特问。
男子缓缓摇头,眼神同样空洞。“时候快到了,”他反而开口,声音干涩,“我们必须前往西方。不能再耽搁。”
一个个朝圣者经过安检。他们全都如此:身体特征匹配已故者,对生前的亲友社会关系毫无记忆,短期记忆似乎只局限于“抵达”和“即将离开”这件事本身,并且都对那个词“kiras guhor?n”,换装表现出一种近乎程序性的认知。
科学可以解释这一切吗?某种大规模、精准的复制?某种现实扭曲效应,将死者短暂拉回?阿尔贝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用已知的模型去套用,但每年面对这些平静的面孔,他总会感到一种根基性的动摇。这不是实验室里的异常,不是可以随意拆解分析的物体。这是……某种仪式,古老到他无法理解其万一。
时间流逝。候机楼里的朝圣者们开始显得有些……焦躁。那是一种极其内敛的躁动,并非来回踱步或交头接耳,而是他们那种深沉的宁静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他们更多地面向西方,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聆听着某个遥远而急切的召唤。
然后,雅兹迪的圣职者们到了。他们穿着传统的黑色长袍,神情肃穆,眼神锐利而明亮,与朝圣者们的空洞形成鲜明对比。为首的是一位年长的老者,贾拉勒长老,阿尔贝特认识他,基金会与当地雅兹迪社区的主要联络人。
“詹宁斯研究员,”贾拉勒长老微微颔首,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切就绪?”
“飞机已准备妥当,长老。”阿尔贝特回答,“朝圣者们状态稳定。”
贾拉勒长老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接受。“他们在等待最后的呼唤,”他低语道,更像是对自己说,“灵魂已准备好蜕下旧壳。”
“长老,‘kiras guhor?n’……它究竟……”阿尔贝特忍不住再次开口,尽管知道答案可能依旧模糊。
贾拉勒长老这次却多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只是简单的转世?像衣服一样轻易更换?”他轻轻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不,研究员。那是一场旅程。一场穿越黑暗、寻找源头的朝圣。旧的我必须被彻底遗弃,遗忘一切,才能在新的躯壳中醒来。遗忘是慈悲,也是代价。他们……”他看向朝圣者们,“……正在通往遗忘与重塑的路上。我们只是……门童。”
就在这时,所有的朝圣者几乎同时动了起来。没有指令,没有交谈,他们沉默而坚定地排成一行,向着登机口走去。那种内在的召唤似乎变得无法抗拒。
“朝圣航班”一架由基金会提供、经过特殊改装却看似普通的客机,引擎已经启动。雅兹迪圣职者们引导着朝圣者登机。阿尔贝特站在登机口旁,履行他最后的职责目视检查,计数。
一个个朝圣者从他面前走过。那个老妇人法蒂玛,那个额头有疤的男子……他们依次进入机舱,消失在昏暗的客舱内部。最后一个是贾拉勒长老,他在舱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阿尔贝特一眼。探照灯的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间投下阴影,他的眼神复杂难辨。
“有时,研究员,”长老的声音几乎被引擎的轰鸣淹没,“信仰并非寻找答案,而是学会在怎样的奥秘前保持沉默。”
舱门缓缓关闭。阿尔贝特站在原地,看着飞机滑向跑道起点。塔台发出了起飞许可,尽管他知道这架飞机从不等待许可。
“朝圣航班”开始在跑道上加速,越来越快,探照灯的光追着它的机体,将其照得一片惨白。然后,在跑道尽头,它并没有拉起跃入夜空,而是……前端似乎融入了空气里。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浓稠的蜜糖,机头、机身、机尾……依次消失,没有声音,没有闪光,只是被夜幕平滑地、彻底地吞没了。
雷达屏幕上的光点在同一瞬间消失无踪。
Site-22A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声和发电机沉闷的嗡嗡声。阿尔贝特站在原地,望着飞机消失的那片虚空。腕表显示,此刻距离“抵达航班”出现,刚刚过去不到三个小时。而他知道,下一次再收到信号,将是七天之后。
但他脑海中所想的,不再是时间丢失的悖论,也不是雷达隐形的原理。他反复咀嚼着贾拉勒长老的话“遗忘是慈悲,也是代价”。
还有那双雾蒙蒙的、看向远方空无一物的眼睛。
科学的冰冷框架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单薄。他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异常,而是一个他永无法理解、却真实运转了千百年的神圣机制。一种令人敬畏又悚然的机制。
他望着西方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那里什么也没有,又或许拥有一切。
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