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溯。
卫宫士郎与远坂凛,这两位第五次圣杯战争的御主消失在教会内部之后——留下的,是侍奉他们二人的从者。
「────」
身材高大的青年傲然抱臂。
即便身着现代服饰,那金色的光辉也无法掩藏。
赤红的双眸低垂着,如冲天火焰般竖起的金发垂落,点缀着端正的容貌。
然而,无论样貌有多少变化,那强大的威压感丝毫未减。连夜的黑暗都无法靠近的压倒性光辉,与教会这一场所相得益彰,甚至散发出充满威严的神圣感。
这鲜明的存在感,仅凭其本身就昭示着这位青年是破格的英灵。一人便拥有堪比大山的威严,绝非普通英灵所能企及。
但要说这位从者异乎寻常——另一位从者也同样不寻常。
「────」
与凛一同伫立的,是身材娇小的少女。
白银铠甲外罩着黄色雨衣,这般装束下,周身的气息却锐利无比。
翡翠色的眼眸清澈无垢,毫无一丝阴霾。即便是最顶级的宝石,在这双眼睛前也会黯然失色。
如绢丝般柔滑的美丽金发,清丽的面容展现出不输青年金闪闪的美貌。
但这份美丽,与妖艳截然不同。那无比清冽的气质,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名剑般的纯粹。
宛如神代雕像般的绝世美少女,目光如刃,锐利地刺向黄金英灵。
「…………Archer」
纤细的唇瓣轻启,吐出的话语中,无疑带着敌意。
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降临此地的从者,注定要互相残杀。因此,从者之间本该敌视,而非友好。
然而——在圣杯战争中,策略才是关键。根据情况,从者之间、御主之间甚至可能联手。
这也合乎情理。每位从者都拥有堪比灾害的威胁。若无法独自打倒一位从者,便集结众人之力。
如今 Saber的状况,与此相似却又不同。
Saber的御主与 Archer的御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同盟。虽达成了默契的休战,却无人明确宣告。
但 Archer的御主……那个名叫卫宫士郎的少年,是意外卷入这场圣杯战争的异类中的异类。
若是普通的魔术师,定会将此视为良机,打倒懵懂的少年,借此除掉圣杯战争的一骑。
然而——Saber的御主,远坂凛并未如此。
若对方有战斗的觉悟,凛也不会手下留情。尽管年轻,她却是蕴藏着绝世才能的一流魔术师,早已做好了参与圣杯战争的觉悟。
可是现在——凛也无法无情地铲除一个门外汉。
尽管表面上有所掩饰,远坂凛这位少女本性善良。她会公平对待身为御主的对手,这份性情,连 Saber也颇为欣赏。
虽以从者之身降临,但 Saber首先是一名骑士。她所要守护的是无辜的民众,即便对方是成为御主的少年也不例外。凛决定给予对方关于圣杯战争的基本知识,让其站在平等的舞台上,这以她的骑士道看来,是正确的抉择。
然而——那位从者。那位黄金般耀眼英灵,与她的矜持格格不入。
Saber这位英灵参与圣杯战争,并非首次。十年前的第四次圣杯战争时,她便以剑士 Saber的职阶被召唤至现世。
当时,作为敌对从者之一,以弓兵 Archer身份阻碍她的,正是眼前这位金发青年。
在上一次圣杯战争中,Saber与众多从者交锋,对 Archer的性情与战法也有所了解。
但他的存在超乎常理。思想、行动、乃至宝具,全都超出了 Saber的想象。
她回想起 Archer的战斗方式。将本应是英灵最终兵器的宝具,如石子般投掷,何其怪异。据她记忆,对方甚至拥有飞行宝具。
仅她所见,这位英雄使用的宝具便超过数十件。上一次的最终之战中,Saber在海量的攻击面前,只能被动挨打。
而最重要的是……那位英雄的思想、理念。那种将一切他人都视为下等的态度,Saber绝不能接受。
如今即便再度交锋,Saber也有不输于对方的自信。此次的御主与上次不同,相性更佳,供给的魔力也超过先前的御主。
然而,即便如此,Saber也无法确信能战胜那个男人。
连其正体都不明的异端英灵,连身为最上级英灵的自己都无法摸清其底力。Saber——对这个男人,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
「──哼。又是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吗,Saber」
或许是看穿了她的感情,Archer昂首挺胸,微微眯起眼睛观察着 Saber的动向。
面对 Archer那近乎嘲弄的语气,Saber的白银护手因用力微颤。在这位英灵面前,Saber丝毫不敢懈怠。
「……哎呀呀,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同为从者,交交心也无妨吧」
见 Saber沉默不语,Archer似是无奈地嗤笑一声。
「──我与你无话可说。我们是从者,该交锋的不是言语,而是剑,Archer」
「哦──那你便拔剑与我玩玩如何,Saber」
Archer的眼眸瞬间染上妖异的色泽。那血色光辉中,无疑透着杀意。
无论多么欣赏对方,一旦判定有必要,便会痛下杀手。这位金发英灵的冷酷,仅凭那强烈的杀气便足以传达。
那足以冻结全身、扭曲空间的杀意,常人只需感受片刻便会失去理智。
但 Saber绝非普通人。她早已习惯了无数充满杀意与憎恶的目光。身为骑士之王的她,面对 Archer的视线,纹丝不动。
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片刻之后,Saber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的御主不希望与你的御主交战。若你先出手,我不会容情,但若无御主的命令,我无意对你拔剑」
「──错了。你错了啊,Saber」
Saber被这否定直击要害。
Archer出乎意料的回应,让她的思考瞬间停滞。趁着这间隙,青年金闪闪的表情变了。
带着嗤笑。
带着戏谑。
露出了邪恶却又充满确信的微笑……Archer俯视着 Saber。
「你,是在害怕我吧?」
刹那间,Archer眼前的地面裂开一道锐痕。
原因一目了然。是 Saber怒而挥剑劈向地面。
面对 Archer这近乎挑衅的狂言,翡翠色的眼眸燃起怒火。此刻,支配空间的杀意,已属于 Saber。
「一派胡言。你想侮辱我吗,Archer」
「若是如此,便拔剑来挑战我啊。你刚才不还说,从者该用剑交锋吗」
「…………」
Archer依旧双臂抱胸,连武器都未取出。
但即便看似毫无防备……Saber也无法向这宿敌发起挑战。
回想起上一次圣杯战争。这位英雄曾展现出将宝具当作子弹射出的破格战斗方式。
虽难以想象会有人舍弃自己的宝具,但那威胁毋庸置疑。宝具化作的子弹超越音速,一击便可崩山。
然而,Archer真正的威胁并非于此。这位英灵拥有无数堪称宝具的武器。
即便面对宝具的射击,一两件不足为惧。以 Saber的圣剑与身手,只需格挡便足以应对。即便增至五件、十件,她的自信也不会动摇。
那么——若是二十件、三十件呢。
据 Saber记忆,上一次战斗中,Archer曾同时展开三十二件宝具。这已近其极限,却也绝不容乐观。
面对如此多的宝具攻击,无论 Saber多么强大,也无法全身而退。此刻,她头顶、侧面、脚下、背后,都可能有 Archer的宝具瞄准。
紧张的汗水顺着 Saber的脖颈滑落。提升至极限的警戒心在断言贸然挑战 Archer是愚蠢之举。
「果然如此──。Saber,你认识我吧?」
冰冷的话语,带着确信脱口而出。
仅凭气场便掌控全场的青年,用赤红的眼眸看穿了 Saber。
「若是生前的旧识,见到我理应有所感触。你称呼我时用的是『Archer』,而非真名。
若是旧识,理应直呼我的真名。也就是说──」
冷静而透彻。
Archer以非凡的洞察力分析着 Saber。
初见时 Saber的反应。
无论露出多少破绽,都不前来取自己性命的警戒。
明显像是预知到「某事」般的不自然举动。
话语间流露的、过度的敌意。
诸多线索连成一线,在 Archer心中汇聚。即便失去记忆,这位英灵仅凭头脑与洞察力,便看破了 Saber的状态。瞬间,Archer得出了结论。
「──Saber。你参加过几次圣杯战争?」
面对青年的质问,少女以沉默作答。这反应本身,便雄辩地道出了真相。
Saber沉默不语。青年金闪闪见状,发出了辛辣的笑声,似在嘲弄。
「这可真有趣。没想到同一位英雄,会多次沉迷于这般游戏。是与你有缘的物品在现世散落甚广,还是你声名过于显赫。亦或是──」
Archer的目光扫过 Saber的身体。
那眼神如同舔舐般,淫靡而猥琐。被这样注视着,Saber的身体紧绷起来。
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Archer的笑容愈发深邃。他不再掩饰嘲讽,嘴角扭曲着开口:
「──你对圣杯,有如此强烈的愿望吗」
与表情相反,那冰冷的声音让 Saber低下了头。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握剑的手更加用力。
俯视着她的青年,眼神依旧冰冷,毫无感情。
Archer闭口不言,Saber也垂着金发,一动不动。唯有微风拂过,是这空间中唯一的声响。
终于……少女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我的愿望,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少女的话语中,已无先前的力量。那微弱得近乎消散的声音里,无疑带着苦涩。
听到这声音,青年挑了挑眉。他收敛了嘲笑 Saber的笑容,像是无奈般摇了摇头。
「此言差矣,Saber。愿望有很多种。过于渺小的愿望,不自量力的渴望,不顾自身的悲愿。愿望因人而异,但其本质并无不同。即便是──『希望事情能如此这般』的人类的期盼。虽有善恶大小之分,却无贵贱之别」
听到 Archer的话,Saber惊讶地抬起头。
这个向来嘲笑他人、蔑视众生的金发青年,竟会说出认可他人的话,仅此便足以令人震惊。
然而……同时也有种违和感。就在刚才,在那位少年御主的家中,这个男人说了什么。
「Archer。你不是才嘲笑过我们英灵的愿望吗」
尽管如此,为何此刻又说出认可愿望的话——。面对 Saber质疑的目光,Archer的表情不悦地扭曲了。
「蠢货。我嘲笑的,并非愿望本身,而是实现愿望的手段。什么『能实现愿望的圣杯』?简直愚蠢至极。
听着,Saber。梦想应靠自身之力夺取,愿望应凭自身之力实现。不付出相应的代价,便想坐享其成,未免太天真了吧。
首先──妄图仅凭渴望便随心所欲地改变事物,这绝非人道。这与那些被供奉的无聊神明何异。
扰乱世间、匡扶世道,这才是人类的职责。冒充神明之流,只会让人作呕」
说罢,青年金闪闪厌恶地瞥了一眼身旁高耸的教会。其态度中,丝毫感受不到对神的敬畏。
唯有纯粹的厌恶。仿佛在说,神不合他的心意。Archer全身都在诉说着这一点。
Saber再次被出乎预料的言行震惊,翡翠色的眼眸中满是惊讶。面对少女目不转睛的注视,Archer耸耸肩。
「怎么了,Saber。我的话有那么令人意外吗?」
「……不。我觉得,你说得对」
十年前。
在上一次圣杯战争中,Saber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言行。
只觉得他傲慢无礼,想法荒诞不经。这位金发英灵断言圣杯为己所有,嘲笑她的愿望,最后甚至向她求婚。与他对峙时,Saber心中只有不快。
然而——此刻这个男人所说的话,却奇妙地触动了 Saber的心。连她自己都对这种认同感到无比惊讶。
愿望,应靠自身之力实现。
是啊,的确如此。要达成结果,必须付出努力。要获得利益,必须付出代价。这是理所当然的规则。
可是——即便努力了。即便付出了代价。即便如此仍无法得到回报的人,又该寄托于什么呢。
「……即便如此,我仍有托付于圣杯的愿望」
Saber的唇间,轻轻吐出这句话。
以前的 Archer,曾嘲笑她的愿望。但这位 Archer,与从前的他不同。
圣杯战争的系统,她虽未能完全理解,但作为被召唤的英雄,多少有所知晓。由圣杯召唤的从者,是「本体」的现身,每次圣杯战争发生时,从者都会从「本体」重新复制而来。而 Saber能持续保留记忆,在从者中是特例。
那么。若是此刻这位说过愿望无贵贱的 Archer,或许会给出与从前不同的答案。
经历了那场战斗,Saber的愿望已然改变。被 Archer嘲笑,被 Rider劝导,被 berserker击溃,她不仅对曾经的愿望失去了信心,连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或许正是这份迷茫,驱使着她。她渴望确认,自己的愿望是否正确。
不知不觉中,Saber竟想向这个曾嘲笑自己的男人,再次倾诉愿望。
「……我曾作为王,守护着国家。但——我并非适合为王之人。由于我的过错,那个国家灭亡了。
所以我——希望能重新做出那个选择。若圣杯真能万能,或许能选出比我更合适的王」
或许会再次遭到嘲笑。
Saber心中确有此担忧。然而……除此之外,她的心中更有一份渴望。
这位无比自信、从容不迫的英灵。或许,他会给出与自己不同的答案。
即便被他蔑视嘲笑也无妨。无论被谁嘲笑,无论不被谁理解,Saber都决心坚守自己的悲愿。
然而——即便如此,Saber仍对 Archer的话,抱有一丝期待。
「──哼」
或许该说,出乎意料。
Archer既未笑,也未嘲。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 Saber。Saber自然地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
赤红与翡翠的眼眸交汇。片刻之后,赤红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原来如此。你希望抹去自己的过错吗。这是任何人都曾有过的愿望。『那时若那样做就好了』,想必谁都有过这般想法吧」
这句听起来赞同的话语,让 Saber的表情染上惊讶。
Archer冷漠地俯视着她,继续说道:
「但,Saber。那是篡改历史的神之奇迹。强大的力量,必然伴随着相应的责任。其意义──你,真的明白吗?」
「欸──」
Saber再次语塞。
力量伴随着责任?这一点,即便不说她也深知。
因此,她才肩负着统治民众的责任。抵御外敌,守护国土,拯救百姓。为了履行这份义务与责任,Saber始终奋战不已。
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本该守护的民众谴责她,并肩作战的战友背叛她。
即便如此。
她也曾认为,这样就好。
无论发生什么……至少曾有过欢笑的人们。只要想到这一点,她便会继续挥剑。
可是——最终留下的,只有地狱。
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倒在荒野的骑士。还有……沾满子女鲜血的自己。
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局,是错误的。这样的终结,绝不能接受。
因此,要重新来过。这一次,要迎来正确的结局。愿众人能欢笑度日。愿下一位——不再是像自己这样犯错的人登上王位。
「你说自己曾是王,Saber。无论你是暴君还是贤君,作为英雄,你理应在历史上留下功绩。也就是说,你拯救了无数人,被他们奉为英雄。否则,你便没有作为英灵站在这里的道理」
听到 Archer的话,少女的身体紧绷起来。
Saber并不认为自己取得了相应的成果。但事实上,她确实建立了足以作为英灵与「世界」签订契约的功绩。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一定有比自己更优秀、更合适的王。想到这里,她便难以忍受。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当了王。
对不起,让你们丧命。
她无数次在心中道歉。即便在时间静止的那座山丘上,也无数次忏悔。
然而——已无人能回应她。已无人能原谅她。她想要守护的人,全都死了。
因此,她才想重新来过。哪怕依附于圣杯,哪怕燃尽自身,也必须改变那样的结局——。
「Saber。你的愿望,难道不是对那些信任你的人的背叛吗?」
──因此。
这句话,比任何话语都更尖锐地刺穿了少女的心。
「你、你在……」
Saber被击垮了,茫然地睁大双眼。
若是轻蔑与嘲笑,她早已做好准备。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与这位英灵的存在方式格格不入。
但。这般形式的否定,她从未预料。
这位英灵。这位傲慢不逊的青年……竟会用悲悯而沉重的表情注视自己,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Saber只是惊讶地凝视着 Archer的眼眸。他的态度与话语,此刻的 Saber完全无法理解。
心中只有淡淡的痛楚。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疼痛。
回过神来,Saber已下意识地反驳:
「──你,又懂我什么!」
「蠢货,我怎会知晓你的情况。你的人生与我无关,你背负的重担、犯下的过错,我一无所知。这些唯有你自己清楚。
──但是。你却扬言要抛弃这唯有你知晓、唯有你背负的责任。
这难道不是对那些奉你为王的民众的背叛吗,Saber」
Archer紧接着厉声驳斥。他那威严闪耀的身姿,搭配着这番断言,狠狠击垮了 Saber的心。
对民众的背叛?荒谬。绝无可能。
像自己这般错误的人登上王位,统治国家——最终却连应守护的民众、甚至国家都一并毁灭,这才是最大的背叛。
为了改变这结局。为了民众,为了国家,自己才会如此渴求圣杯。这究竟哪里错了?
说到底,这个只会嘲笑他人的傲慢英灵,根本不可能理解自己。她所期望的王之道,是为民众与国家奉献生命,承诺安宁与繁荣。这与这个只顾自身的男人截然不同,绝无相容之理。
──尽管如此。Saber却找不出反驳这位黄金英雄的话语。
看着脸色苍白、呆立不动的少女,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Archer轻轻嗤笑一声。
「不明白吗。也罢。无论如何,时候差不多了」
听到这话,Saber转向教会。原本紧闭如贝壳的门扉,不知何时已被打开。
Archer仿佛失去了兴趣,再次抱臂而立。他的视线前方,出现了两个走来的身影。
即便看到自家御主走近,Saber心中也一片空白。此刻的她,连迎接的话语都想不出来。
Archer的话语在她心中翻腾。
那双幽暗眼眸道出的「背叛」二字,如迷雾般笼罩着少女的心。
「──我。没有错」
这微弱的呢喃,究竟是否出自她的真心?少女的话语化作清风,消散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