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车在白渠河畔一举成功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引发了全城乃至周边郡县的巨大轰动。
赞誉与惊叹如同潮水般涌向凌云和参与制作的工匠们,凌云也毫不吝啬地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对以鲁禾为首的工匠团队给予了极其丰厚的金银、布帛赏赐,并正式行文,为几位首功者向朝廷请功。
整个工匠营都沉浸在巨大的荣耀与喜悦之中。
然而,在这片欢欣鼓舞、万众期盼的热浪之下,一个现实而紧迫的问题,如同隐藏在冰面下的暗流,很快就浮出水面,摆在了以经验丰富的老木匠鲁禾为首的工匠团队面前——那就是令人头疼的产能。
成功演示后的第五日,鲁禾带着几位主要的木匠、铁匠头领,再次怀着沉重的心情求见凌云。与上次报喜时那种几乎要飞起来的激动截然不同,这次他们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无奈,甚至还有几分愧色。
“大人,”鲁禾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新旧冻疮的手,语气沉重得如同压着巨石。
“筒车……筒车虽成,功效神奇,如今全城的乡亲们,乃至五原那边听闻消息的百姓,都翘首以盼,指望着这‘神物’能早日架到他们的河边上。可……可这制作起来,实在太慢、太繁琐了!”
他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不瞒大人,打造一架像白渠边那样堪用的筒车,从选料、处理木材阴干、打造各种铁件连接,到最后的组装调试,即便我等集中所有好手,日夜轮班赶工,排除一切干扰,也得耗费近月时光。这还只是一架!”
“照此下去,莫说推广至两郡大小河流,便是满足朔方城周边几条主要河流的急切需求,恐怕三年五载也难完成啊!”
“我等……我等实在是力有不逮,愧对大人的厚望和乡亲们的期盼!”
他身后几位工匠头领也纷纷躬身,脸上写满了力不从心的苦涩与沮丧。
空有神技在手,却因产能瓶颈无法惠及更多百姓,这让他们这些视手艺为生命的匠人,感到无比的压力与难过。
凌云安静地听着鲁禾的汇报,面色平静,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面上轻轻敲击着,并未立刻回应。
他完全理解工匠们的难处,这个时代的手工作坊模式,依赖的是工匠个人的全能技艺和“慢工出细活”的理念,效率低下是必然的,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穿越前所知的种种现代生产与管理模式,一个清晰的概念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般,骤然照亮了他的思路——流水线作业!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让鲁禾等人既感到熟悉(如同当初提出筒车构想时)又暗自心惊的、充满智慧与开创性的光芒。
“鲁师傅,诸位,莫要焦虑,更无须自责。产量之困,我已思得解决之法。”
众工匠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凌云身上,如同虔诚的信徒等待着神谕。
凌云站起身,走到一旁他早已命人制作、用于日常议事演示的大型白板前。
拿起特制的炭笔,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清晰而详细地阐述他的构想:“我此法,名为‘分段协作,流水作业’!”
他首先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大框,代表整合后的“筒车工坊”,然后在框内画出了几条并行的、带有箭头的直线。
“首先,我们要打破旧制,不再让一个工匠或一组工匠从头到尾负责一架筒车。而是将整个工坊,按照筒车制造的主要环节,重新规划,划分为数个功能独立、各司其职的‘作业区’。”
“第一区,选料与预处理区。”凌云在第一条线上标注,“此区只负责一件事”。
“根据我们定下的统一标准,甄选合适的木材、竹材种类和规格,并进行统一的阴干、刨光、初步定型等基础处理。”
“在这里工作的工匠,不需要懂得如何打造铁器,也不需要明白整体如何组装,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辨识、处理木材的专家,确保供给后续环节的都是合格坯料!”
工匠们闻言,先是微微一怔,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但随着凌云的讲解,似乎隐约摸到了一点门道。
“第二区,构件精加工区。”凌云画出第二条线,语气加重,“这是核心区域之一!此区不再要求工匠全能,而是根据详细的分解图纸,将预处理好的材料,进一步精细加工成特定的标准化构件。”
“比如,设立专门的工作台,有人只负责制作轮辐,就日复一日研究如何把轮辐做得更标准、更坚固;有人只负责打造叶片,就专注于叶片的弧度、厚度和安装孔位;”
“有人只负责削制竹筒,就琢磨如何让竹筒大小均匀、接口平滑。每个人,只专注于一到两种构件的制作,务求在这一领域达到精通、熟练、快速!所谓熟能生巧,便是此理!”
听到这里,鲁禾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他死死盯着白板上的线条,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似乎抓住了这套方法的关键精髓——极致的分工与专业化!
“第三区,铁件锻造区。”第三条线随之出现,“所有筒车所需的轴心、轴承、连接件、加固铁箍等金属部件,全部集中在此区统一打造。”
“铁匠们同样进行分工,有人专攻拉制铁轴,有人专门捶打铁箍,有人负责制作特定的铁质连接件。同样追求专精与效率!”
“第四区,构件校验与仓储区。”
凌云继续画出第四条线,强调其重要性,“所有制作好的木构件、铁构件,都必须送到此区,由专门的校验工匠,按照我们制定的统一标准尺寸、规格和重量进行严格校验。”
“合格的,打上标记,送入临时仓储,按类摆放;不合格的,立刻明确问题所在,退回原加工区重做!这一步,是为了确保最终送到总装区的每一个零件,都是精品,都能严丝合缝,保障整体质量!”
“最后,也是最终的环节,总装与调试区!”
凌云在几条流水线的末端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
“只有经过校验的合格构件,才能被送到这里。这里的工匠,是专门负责根据总装图,将各个部件组装成完整筒车的专家。”
“他们不需要懂得每个部件是如何具体锻造或雕刻出来的,只需要精通整体的结构原理、组装顺序、调试技巧即可!他们的任务,就是快速、准确地将合格的‘零件’变成合格的‘产品’!”
凌云放下炭笔,转向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仿佛神魂离体的工匠们,总结道:“如此安排,便是‘流水作业’。”
“每一个工匠,都只负责整个庞大制作流程中的一个或几个细小环节,如同河水奔流,依次经过不同的、功能明确的河段,最终汇集成品。”
“新招募的学徒,也能在老师傅指导下,迅速掌握某一环节的技艺,快速投入生产,大大降低了对全才工匠的依赖。而最关键的是——”
凌云走到鲁禾面前,目光锐利,语气带着一丝深意:“除了总装区的核心工匠,以及你们几位统筹全局的头领,在新的流程下,任何一个作业区的工匠,都无法掌握制造整个筒车的全部技艺与图纸!”
“这就最大程度地保住了我们筒车的核心机密!即便未来有工匠因故离开,或被他人重金挖走,他也只能带走其所负责的那一环节的技术细节,无法复制出完整的筒车!此乃技术壁垒,亦是保障!”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在议事厅中蔓延!
鲁禾和其他几位工匠头领们,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彻底僵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眼神空洞,久久无法合拢,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他们的脑海中,正在掀起滔天巨浪,疯狂地消化、推演、模拟着凌云描述的这套前所未闻、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直指核心的生产组织方式。
分工!极致的分工!专业化!标准化!流水化作业!还有……至关重要的技术保密!
这已不仅仅是解决眼下产能困境的权宜之计,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天工开物之术!
它彻底颠覆了他们祖辈传承了千百年的“一人一器,从头到尾”的古老工匠模式,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天……天工之术啊!这……这是……” 一位头发花白的铁匠头领率先从巨大的震撼中挣扎出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大人!此……此乃神授之法!非人力所能及也!若……若依此法而行,何愁产量不增?一架筒车,或许……或许真的只需原先三分之一,不,甚至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的时间就能制成!而且质量更可控!”
鲁禾也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未来那座按照新法组织的巨大工坊里,那热火朝天、秩序井然、效率惊人的景象:
无数合格的筒车部件如同真正的流水般,从各个专业作业区源源不断地产出,然后在总装区被迅速而精准地组合成一架架完整的、质量上乘的筒车。这效率,何止提升数倍?简直是天壤之别!
“大人睿智,思虑之深远,布局之精妙,远超我等工匠所能想象!”
鲁禾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敬服,“此法不仅立解当前产能之困,更……更是为我等匠人,为天下百工,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前所未有的通天大道啊!
小老儿……小老儿代朔方所有工匠,谢大人再造之恩!” 他带着众工匠,情绪激动地就要行跪拜大礼。
凌云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他们一一扶起,脸上带着温和而鼓励的笑容。
“方法理念我已给出,但具体如何细致划分区域,制定每一环节的精确标准,合理调配熟练工匠与学徒的人手,建立顺畅的物料流转与校验流程。”
“这些具体的实施细则与章程,还需鲁师傅与诸位经验丰富的大匠,共同细细斟酌,尽快拿出一个详尽可行的方案。”
“所需的大型联合工坊场地、增加的人手、各类物资,郡府一律鼎力支持,优先保障!我希望,在春耕正式开始之前,能看到第一批采用这套‘流水作业法’制作出来的筒车,更快、更好地矗立在我朔方、五原的更多河流之畔,不负万民所望!”
“谨遵大人之命!必竭尽所能,肝脑涂地!” 众工匠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无穷的干劲、澎湃的激情与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来时脸上那沉重的阴霾与沮丧早已被扫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极度兴奋、茅塞顿开的激动与跃跃欲试的冲动。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返回工匠营,召集所有匠人,将这套堪称划时代的“流水作业法”付诸实践,开创一个全新的生产局面。
一场深刻的生产方式变革,即将在这北疆之地的工匠营中,由凌云亲手点燃火种,悄然掀起一场影响深远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