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实地调研,恶劣的生存环境触目惊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县委大院里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薄雾中。
一辆半旧的依维柯停在办公楼前,车身溅着泥点,像是刚从乡下跑了一趟长途回来。周文海靠在车门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农业局的赵阳和文旅局的陈静站在一起,赵阳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水土样本采集工具。陈静则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运动装,但她不时搓着手臂的动作,还是透露出几分紧张。
发改委的小李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戴着眼镜,背着一个双肩包,怀里还抱着个文件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好意思,昨晚查资料睡晚了。”
周文海把烟从嘴里拿下,夹在指间,瞥了他一眼:“查什么资料?查怎么在悬崖上跳得更好看?”
小李脸一红,推了推眼镜:“我查了全国类似地质条件下,地质灾害避险搬迁的成功案例和补贴政策。”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松散的气氛瞬间凝固。
搬迁。
这个昨天在沈铭办公室里谁也不敢提,却又在每个人心头盘旋的词,就这么被小李捅破了。
赵阳和陈静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复杂。那是一个理论上最优,现实中却近乎不可能的选项。
就在这时,沈铭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简单的夹克和运动鞋,手里什么都没拿,步伐沉稳。
“都到了?”他目光扫过众人,“上车。”
依维柯发动,在清晨的宁静中驶出县委大院,朝着陵川县最偏远、最崎岖的东南方向开去。
车厢里很安静。一开始,周文海还想讲两个段子活跃一下气氛,但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象,他也渐渐没了声音。
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颠簸的水泥路,水泥路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子像一艘在浪涛里颠簸的小船,每一次起伏都让人的五脏六六腑跟着翻腾。
小李的脸色开始发白,他紧紧抓着前面的座椅靠背。陈静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视线却始终盯着窗外。那些在照片上看到的山,此刻正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一重重地围拢过来。
“前面,车过不去了。”司机在一个稍微宽敞点的拐弯处停下车,指着前方。
所谓的“路”,到这里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陡峭山坡,依稀能分辨出一条宽度不足一米、蜿蜒向上的痕迹。
“这就是去石头村的路?”周文海探头出去,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黝黑干瘦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路边,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脚上是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解放鞋。他就是村里派来接他们的向导,石头村的村支书,石老三。
“这是前两年下大雨冲出来的,以前的路还要再窄些。”石老三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山风磨砺过无数遍的石头,“走吧,赶在天黑前,能走到。”
他话不多,说完就转过身,扛着锄头,脚步不停地朝那条“路”走去。
众人下了车,真正站在这山脚下,才切身感受到那股来自大山的蛮横压力。仰头望去,灰色的岩壁几乎是垂直向上,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顶。那条小径,就像是巨人身上的一道划痕,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断裂。
赵阳从包里拿出几双防滑的登山鞋递给大家:“换上,山路滑。”
小李换鞋的时候,手都有些抖。他扶着车门,看着那条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文件夹。那些打印出来的、关于“搬迁可行性”的数据和报告,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走吧。”沈铭第一个跟上了石老三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但他的背影,给了后面几人一股无形的力量。
周文海骂骂咧咧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灭:“他娘的,老子当年在部队搞武装越野,都没走过这种鬼路。”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却第二个跟了上去。
赵阳、陈静、小李,三人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上。
真正的考验,从脚踩上那条小径的第一步开始。
路面全是松动的碎石,一脚踩下去,总会带下几颗石子,咕噜噜地滚落到旁边的悬崖下,很久都听不到回响。左手边是粗糙冰冷的岩壁,能让人扶着借力,右手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山风从谷底呼啸而上,灌进人的衣领,吹得人头皮发麻。
走了不到半小时,小李的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他是个文职干部,平时最剧烈的运动就是从办公室走到食堂。此刻他脸色煞白,汗水浸透了衬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陈静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作为女性,体力上的劣势也渐渐显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有好几次脚下打滑,幸亏赵阳在后面及时扶了一把。
最夸张的是周文海,他嘴里一直嘟囔着脏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这个在酒桌上能吹一晚上的老油条,此刻额头上青筋毕露,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只有两个人显得还算正常。
一个是向导石老三。他扛着锄头,走在最前面,脚步不快,但节奏均匀,仿佛脚下的不是悬崖小径,而是平坦的田埂。
另一个,就是沈铭。
他走在石老三身后,呼吸虽然也有些急促,但步伐始终稳健。他的眼睛没有一直盯着脚下,而是不时地停下来,观察着周围的山体结构,观察着路边那些从石头缝里顽强钻出来的杂草。
他在用自己的身体,去印证模拟器给出的结论。
这条路,修不了。
不是钱的问题。山体结构太不稳定,风化严重,任何大规模的开凿,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地质灾c。过去那三十七万的投入,恐怕连给这座山挠痒痒都不够。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队伍停下来休息。周文海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上脏,从包里拿出水壶,像头老牛一样猛灌。
“老……老支书,”他喘着气问,“你们……平时下山,就走这条路?”
石老三蹲在一块石头上,从腰间摸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着烟丝:“嗯。”
“那……那村里要是有个急病啥的,咋办?”小李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石老三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用烟杆敲了敲石头,把烟丝压实。
“抬。”他吐出一个字。
“抬?”
“四个年轻人,用门板绑上,轮流抬。顺利的话,一天能抬到山下公路边。”石老三终于点上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很快被山风吹散,“不顺利的话,就抬到半路,找个地方埋了。”
车厢里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在这悬崖半山腰。
周文海刚喝进去的水,感觉在胃里都变成了冰碴子。小李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陈静转过头,不忍再看老人那张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
沈铭看着石老三,问道:“上次抬人是啥时候?”
石老三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云海:“前年冬天,我老婆子。夜里发病,天亮就断气了,没来得及抬。”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队伍继续上路,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如果说之前,大家感受到的是物理上的艰难,那么现在,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精神压力,开始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下午四点多,当太阳开始西斜,将山峦染上一层凄艳的金色时,石老三指着前方一处被云雾遮挡的坳口。
“到了。”
绕过最后一道山梁,石头村,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与其说是一个村庄,不如说是一堆被随意丢弃在山坳里的石块。低矮的土坯房,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许多房子都用碗口粗的木头歪歪斜斜地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垮塌。
村里没有任何像样的路,脚下全是坑洼不平的石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和腐烂草木的复杂气味。
村口的大石头上,坐着几个老人,正就着夕阳的光,眯着眼缝补着什么。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在旁边玩泥巴。
看到石老三带着一群陌生人回来,他们只是抬起头,用一种空洞而茫然的眼神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那种眼神,沈铭在档案的照片里见过。但当它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时,那种冲击力,足以击碎任何人的心理防线。
那不是好奇,不是警惕,甚至不是冷漠。
那是一种彻底的、长年累月的绝望所沉淀下来的……麻木。仿佛生活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来的是谁,是什么干部,都与他们无关。
周文海站在村口,嘴巴张了张,那句习惯性的“老乡们好”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阳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陈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小李手里的文件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纸张散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数据是冰冷的,报告是平面的。
可眼前的贫穷,是立体的,是带着气味的,是会呼吸的。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一个门后探出头来。她的脸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保留着一丝孩子应有的清亮。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沈铭面前,仰着头,看着这个和村里人完全不一样的“高个子叔叔”。
然后,她摊开一直攥着的小手,手心里躺着一块被磨得十分光滑的、彩色的石头。
她把小手举到沈铭面前,用细弱蚊蝇却又充满期盼的声音,轻声问道:
“叔叔,这个……能换一个白面馍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