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的空气，像是被赵建林那句轻飘飘的话抽成了真空。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瞬间定格。
准备慷慨陈词的孙建国，嘴巴微微张着，酝酿好的开场白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表情凝固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错愕。他准备了整整一夜的弹药，磨砺了一早上的刀锋，结果还没等他冲锋，对方主帅竟主动走下城楼，微笑着说要给自己递上一面锦旗。
这算什么？
坐在角落里的沈铭，心脏更是漏跳了一拍。他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已经做好了被推上断头台的准备，却听到主审官说，要亲自为他写一篇颁奖词。
荒谬，离谱，超出了他最狂野的想象。
赵建林将所有人的震惊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自我反省”的诚恳。
“同志们啊，”他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从容，“关于沈铭同志的任命问题，我昨晚，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我甚至要在这里，先做一个小小的自我批评。”
自我批评？
这四个字一出口，会议室里几位资历深厚的副镇长、委员们，眼皮齐齐一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们看向赵建林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错愕，转为了一种深深的忌惮。
孙建国更是眉头紧锁，他感觉自己完全看不懂赵建林的路数了。这只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之前的想法，确实是有些片面了。”赵建林坦然地说道，目光扫过孙建国，“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有些顾虑的。顾虑什么呢？顾虑沈铭同志太年轻，提拔太快，会不会让他滋生骄傲自满的情绪？顾虑这么破格的提拔，会不会让一些兢兢业业多年的老同志，心里不舒服？”
他说的，正是孙建国预料中对方会用来攻击的所有理由。可现在，这些理由从赵建林自己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一种深思熟虑、爱护干部的“高瞻远瞩”。
孙建国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最顶级的那种天山雪棉，软得让他浑身难受。
“所以啊，本着对干部负责，对我们青云镇的事业负责的态度，”赵建林话锋一转，看向孙建国，脸上露出了“原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的欣慰笑容，“我昨天特意拜托建国镇长，让他去侧面试探一下沈铭同志本人的想法。”
孙建国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角落里的沈铭，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
赵建林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用一种发现珍宝的惊喜语气说道：“结果，建国镇长反馈回来的情况，让我既震惊，又欣慰啊！我们的沈铭同志，非但没有因为取得了一点成绩就居功自傲、沾沾自喜，反而诚惶诚恐，觉得自己资历浅、能力弱，担不起这份重任！甚至，还因此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包袱，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诚惶诚恐”、“思想包袱”、“夜不能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沈铭的神经上。他昨晚在电话里那番堪称耻辱的“卖惨”表演，此刻竟被赵建林用一种近乎表彰的口吻，在全镇最高决策层面前，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一股混杂着荒诞、羞耻和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模拟器给出的那条“唯一生路”，到底通向了怎样一个诡异的终点。
他不是在演戏给刘建民看，他是在演戏给赵建林看！
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而真正拉动丝线的，是县委办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刘主任！
“同志们，这说明了什么？”赵建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铿锵，“这恰恰说明，沈铭同志不仅有才干，更有品德！他有冲劲，更有敬畏心！他敢于斗争，更懂得谦虚谨慎！他的莽，是莽在工作上，莽在为民请命上！而他的内心，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最宝贵的自省和清醒！这不正是我们党最需要、最应该大力提拔的好干部吗？”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之前几个准备附和赵建林、给孙建国上眼药的委员，此刻都低下了头，表情管理近乎失控，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
高！实在是高！
硬生生把一次被迫的政治退让，演绎成了一场对年轻干部的精心考验和高风亮节的自我肯定。这已经不是权谋，这是艺术了！
副书记张海涛适时地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认同：“书记说得太对了！我完全赞同！沈铭同志这种不计个人得失、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我们之前确实有些担心他过刚易折，现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这孩子，是块好钢啊！”
两人的双簧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孙建国坐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他精心准备的剧本，被人家当场撕了，还用碎片重新拼出了一幅他完全没想到的画。他成了这幅画里，那个负责“侧面试探”的工具人。
他现在要是再按原计划，慷慨激昂地为沈铭请功，就显得多余且可笑，仿佛是在重复赵书记已经定下的调子。可要是不说，这功劳就全成了赵建林“慧眼识珠”了。
憋屈！前所未有的憋屈！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沈铭，发现那小子正低着头，肩膀似乎还在微微发抖，一副“不堪重负、感动莫名”的样子。
孙建国心里那口气，更堵了。
“所以，”赵建林做了最后的总结，目光如炬，环视全场，“我提议，关于沈铭同志的任命，我们不但要通过，还要全票通过！要让全镇的干部都知道，我们青云镇的党委，就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提拔、重用像沈铭同志这样敢担当、有作为、德才兼备的年轻干部！”
“我同意！”
“同意！”
张海涛第一个举手，其他人也立刻回过神来，纷纷表态。这风向都转了一百八十度了，谁还敢逆风输出？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聚焦在了孙建国的身上。
孙建国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憋屈死死地压进肚子里，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完全同意赵书记的意见！”
“好！”赵建林满意地一拍桌子，“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散会！”
整个会议，从赵建林开口到结束，不过短短十分钟。一场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就以这样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化作了和风细雨。
委员们陆续起身离开，看向孙建国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同情。而看向赵建林的眼神，则充满了敬畏。
孙建国一言不发，黑着脸，拿起笔记本就往外走，经过沈铭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沈铭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和孙镇长之间，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好戏”，已经产生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赵建林书记并没有离开，而是面带微笑地朝他走了过来。
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赵建林走到沈铭面前，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沈铭浑身一僵。
“小沈啊，”赵建林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位慈祥的长辈，“以后放开手脚干，不要有思想包袱。我和孙镇长，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谢谢书记……”沈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嗯。”赵建林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凑近了一些，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
“尤其是年轻人嘛，思想上有什么困惑和想法，要多向组织汇报。昨晚，你就做得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