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建国就站在那片狼藉的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山。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那张常年挂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的光线和情绪都吸了进去。
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才让办公室里残存的三个活物,感到了比狂风暴雨更可怕的压力。
财政所长老李和党委钱委员,像是两个被老师当场抓住作弊的小学生,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平瘫在椅子上,浑身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建国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整个房间。
从地上碎裂的茶杯,到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麻将牌,再到钱委员那只因为惊慌而掉落在地上的皮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赵平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都站着干什么?”
孙建国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
“地上的东西,不嫌乱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钱委员和老李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时哆嗦了一下。
“孙镇长,我……我就是来汇报工作的,这就走,这就走!”钱委员抢先开口,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去捡自己的鞋,结果手一滑,鞋没拿稳,“啪”地一声又掉在了地上,他窘迫得满脸通红。
老李也连忙附和:“是啊镇长,我……我想起来所里还有个紧急的账目要对,我先回去了!”
两人说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间办公室,路过孙建国身边时,连头都不敢抬,像两只受了惊的耗子。
办公室的门,被其中一人体贴地、轻轻地带上了,虽然门框已经坏了,关不严实,但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还是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安全的走廊,门内是风暴的中心。
孙建国走了进来,皮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没有看赵平,而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麻将牌。
是张“红中”。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牌,在指间缓缓地摩挲着,仿佛在研究上面雕刻的纹路。
房间里只剩下赵平粗重的喘息声。
“赵平,”孙建国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你跟我,有八年了吧?”
赵平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这个问题,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慢慢地割着他的神经。八年,从他还是个科长,孙建国把他一手提拔到副镇长的位置,这八年里,两人之间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和默契,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镇……镇长……”赵平的声音嘶哑干涩。
孙建国将那张“红中”随手丢在桌上,麻将牌撞在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为了落霞村那点钱,闹成今天这个样子,”他转过身,终于正眼看着赵平,“值得吗?”
赵平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解释,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沈铭身上。
“是沈铭!是那个小畜生疯了!他……”
“他是疯了,”孙建国打断了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冷意,“还是你,把他给逼疯的?”
一句话,让赵平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孙建国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楼下那几棵有些年头的梧桐树。
“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但为了它,把自己的前程,把我的脸,都丢在地上让人踩,你觉得划算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赵平的心上。
赵平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了,孙建国不是来给他撑腰的,甚至不是来发火的。
他是来……切割的。
“回去吧。”孙建国的声音从窗边飘来,带着一丝疲惫,“回家去,关上门,别见人。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这番话,在官场里,无异于一张死亡判决书。
赵平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才站稳。他看着孙建国的背影,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可靠、如山一般稳固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无比的冰冷和遥远。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这间让他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办公室。
……
镇长办公室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孙建国亲手泡了一杯茶,用的是他从省城朋友那里拿来的顶级龙井。碧绿的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他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也在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沈铭。
这个名字,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计生办那个不爱说话、有点认死理的年轻人。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头发疯的、敢于跟整个权力结构同归于尽的雄狮?
巧合?冲动?
孙建国在心里摇了摇头。能在官场里坐到他这个位置,他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和冲动。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
沈铭的爆发,太精准了。时间、地点、方式,都恰到好处地打在了赵平的七寸上。那份举报材料,更是离谱,虽然细节有出入,但核心内容分毫不差。这不是一个底层科员能接触到的信息。
就像赵平那个蠢货能想到的,孙建国自然也能想到——沈铭背后有人。
但和赵平的惊慌失措不同,孙建国想得更深。
这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
目标是赵平?有可能。赵平这些年做事越来越不干净,得罪的人不少,被人抓住把柄,借刀杀人,顺理成章。
但……万一目标是自己呢?
孙建国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和赵平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绑在一起的。打倒了赵平,会不会就是为了撕开一道口子,好把他也拖下水?
这盘棋,太大了,大到他一时间看不清棋盘的全貌。沈铭,就是那颗最扎眼的棋子,一颗横冲直撞、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子。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铃声尖锐,刺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孙建国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一串没有标记的、来自市里的号码。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任由那铃声响了四五下,仿佛在用这段时间平复自己的心绪,整理自己的思路。
最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拿起听筒。
“喂。”
“张伟,是我。”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孙建国的腰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周主任,您好。”
“青云镇的事,我听说了。”对方开门见山。
“是,我工作没做好,给领导添麻烦了。”孙建国的姿态放得很低。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个年轻人,叫沈铭是吧?”
“是。”
“别动他。”周主任的声音简单干脆,“也别去碰他。这件事,你们镇里,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静观其变。”
“我明白了。”
“嗯。”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嘟嘟”声。
孙建国缓缓地,将听筒放回原位,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周主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是市里那位核心领导最信任的秘书之一。他的话,就代表了那位领导的态度。
静观其变。
这四个字,信息量太大了。
它证实了孙建国的猜测,沈铭背后,确实有通天的背景,大到连市里的大领导都感到棘手,不敢轻举妄动。
但“静观其变”,也说明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说明更高层的力量,也还在博弈,在观望。沈铭这颗棋子,已经跳出了青云镇这个小棋盘,被放到了市里,甚至更高层面的棋局上。
这既是天大的危机,也是绝佳的机会。
赵平,已经是一枚弃子了。必须尽快、尽可能干净地把他处理掉,撇清关系。
而沈铭……
孙建国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起来。
叩。
叩。
叩。
办公室里,只剩下这单调而沉闷的敲击声,像一只精准的节拍器,在为一场即将来临的、看不见的风暴,倒数计时。
他想了很久,久到杯中的茶水已经彻底凉透。
突然,敲击声停了。
孙建国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他仿佛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小刘,你来我办公室一趟。”他的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
很快,他年轻的秘书刘光明推门而入。
“镇长,您找我。”
孙建国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秘书,缓缓说道:
“去档案室,把计生办沈铭这八年来的所有个人档案,全部调出来,送到我这里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要快,要悄悄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