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强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两人对峙的姿态永远封存。
林晚晴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纤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她的手心很凉,张国强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寒意透过皮肤,渗入了他的骨头。
张国强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试图抽回手,却发现那只看似柔弱的手像一把铁钳,纹丝不动。他抬起眼,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怒意,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调侃或无奈。
“林晚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头被触怒的狮子在发出警告的低吼,“把你的手拿开。”
“主任,”林晚晴没有拿开手,反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刚才说,我们做新闻,追求真相,但也要保护自己。可如果为了保护自己,就要对真相视而不见,那我们和那些制造假新闻的,又有什么区别?”
“放肆!”张国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起来,“这是你跟上级说话的态度吗?规矩懂不懂?纪律还要不要?”
他真的动了气。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头他亲手招进台里、一直暗中欣赏的小豹子,此刻正用最锋利的爪子,挑战着他用半辈子经验和妥协建立起来的秩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纪律是让我们遵守职业道德,不是让我们当缩头乌龟!”林晚晴也来了火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那条河都快死了!账本上每一笔钱,都可能是下游村民看病的救命钱!那个王副局长和他那个宣传部的姐夫,就能大过天去?”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你一个小记者去操心!”张国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的血压计指针正在疯狂右偏,“我再问你一遍,这事,你到底放不放手?”
办公室的门板很厚,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此刻,这方寸之地,就是林晚晴的战场。她知道,她今天的每一个回答,都将决定她未来的职业生涯,甚至……是人生。
她可以妥协。像无数前辈一样,学会圆滑,学会变通,学会对那些看不惯的事情闭上眼睛。然后按部就班,熬资历,升职,成为另一个张国强。
但她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视频里那条浑浊河流的咆哮,和那封信上歪歪扭扭的八个字——“为民除害,静候佳音”。
那个叫“青天”的陌生人,把身家性命都赌在了她身上,赌在了南江电视台的公信力上。她要是退了,不仅对不起自己胸口挂着的这张记者证,更对不起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林晚晴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张国强以为她想通了,脸色稍缓,正准备说几句软话,把这事圆过去。
谁知,林晚晴却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主任,谢谢您这几年的栽培。”
张国强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我首先是个记者,其次才是您的兵。”林晚晴直起身,眼神清澈而决绝,“这个新闻,我跟定了。如果您觉得我违反了纪律,您可以处分我,甚至可以开除我。但只要我还是个记者,我就有责任把真相挖出来。”
说完,她不再看张国强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脸,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你给我回来!林晚晴!”张国强的咆哮声从身后传来,但林晚晴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她走得很快,像一阵风,卷过大平层的办公室,在同事们惊愕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坐下来,心脏还在狂跳,手脚有些发软,但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她把自己的后路,亲手斩断了。
从现在开始,她没有任何支援。没有台里的采访车,没有专业的摄像设备,没有合法的采访权,更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她成了一个孤军奋战的游侠。
但奇怪的是,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意。
她打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个老旧的数码相机,这是她上大学时用的,像素不高,但贵在小巧隐蔽。然后,她又找出了一个伪装成充电宝的针孔摄像机。
设备有了,但还缺一个搭档。
一个绝对可靠,并且愿意陪她一起疯的搭-档。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瘦弱,但扛起几十斤重的摄像机却能跑得飞快的身影。
王野,台里最年轻的摄像师,比她还小一岁,技术过硬,人有点闷,但骨子里和她是一类人,都对这个行业抱着一股近乎天真的热忱。最关键的是,他欠自己一顿火锅。
林晚晴拿出手机,拨通了王野的电话。
“喂,晚晴姐,找我有事?”电话那头传来王野略带腼腆的声音。
“有事。”林晚晴压低了声音,“一个私活儿,敢不敢接?”
“私活儿?”王野愣了一下,“婚庆还是企业宣传片?姐,你知道的,台里不让……”
“都不是。”林晚晴打断他,“一个可能让我们俩一起被开除的活儿,干不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
林晚晴能想象到王野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惊讶、困惑,外加一点点被勾起来的好奇。
“晚晴姐,你……你别开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林晚晴的语气很严肃,“我只问你,你想拍一辈子领导视察、模范表彰,还是想拍一个能被写进新闻教科书的片子?”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准确无误地扔进了王野心里的火药桶。
电话那头,王野的呼吸声明显变粗了。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姐,在哪儿碰头?”
“下班后,老地方,城南那家‘独一根’串串香。”
“好。”
挂了电话,林晚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有了。接下来,就是制定作战计划。
她打开电脑,没有再看那个视频,而是开始搜索清河县青云镇的所有信息。地图、人口、经济、主要产业……甚至连当地的论坛贴吧,她都翻了个底朝天。
当她看到一张青云镇的卫星地图时,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条被非法采砂场盘踞的河道上。河道蜿蜒,像一条巨蟒,而在它的下游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慢慢成型。
……
傍晚,南江市的市井小巷里,霓虹初上。
“独一根”串串香的店门口,那棵标志性的黄桷树下,油腻的矮桌旁,林晚晴和王野相对而坐。
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脸。
林晚晴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份账本和U盘里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野。
王野听得眼都直了,手里的筷子夹着一片毛肚,在油碟里蘸了半天,都忘了放进嘴里。
“我……我操……”听完之后,这个平日里有些腼腆的大男孩,爆了一句粗口,“姐,你这是……这是要去炸碉堡啊?”
“差不多。”林晚晴夹起一串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所以,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这顿算我请。”
“退出?”王野把那片毛肚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仿佛在嚼那个姓王的副局长,“晚晴姐,你把我王野当什么人了?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说,摄像机就是记者的枪。我的枪都快放生锈了,好不容易有个上战场的机会,你让我当逃兵?”
他放下筷子,从自己随身的摄影包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像长焦镜头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我上个月刚淘的二手货,索尼的微单,配这个镜头,三百米外的人脸都能拍得清清楚楚。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最新款的运动相机,防水防抖,绑在身上都没人能看出来。”
林晚晴看着他献宝似的拿出各种装备,笑了。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光有设备不行,我们得有个计划。”林晚晴用筷子在蘸料碟里画着,“硬闯肯定不行,我们得伪装一下。”
“伪装成什么?”王野问。
林晚晴的目光,落在了火锅店墙上挂着的一张宣传画上,画上是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河边悠闲地甩着鱼竿。
“你说,我们伪装成去钓鱼的游客,怎么样?”
王野的眼睛一亮:“这个好!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钓鱼的,也没什么人会去。咱们可以租条小船,在河上晃悠,用长焦镜头拍岸上的情况。”
“没错。”林晚-晴打了个响指,“采砂场的人再嚣张,也不会去盘问两个钓鱼佬。我们不仅要拍他们非法采砂,更要拍到那个叫‘黑五’的,最好能录下他说的话,拿到最直接的证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翻滚的火锅,将整个暗访计划的细节一点点敲定。从路线,到设备,再到遇到突发情况的应对预案,全都想了一遍。
一顿饭吃完,锅底都快见了底,计划也基本成型。
“那就这么定了,”王野擦了擦嘴,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明天我请假,咱们就出发!”
“不,后天。”林晚晴摇了摇头。
“为什么?”
“明天,我要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林晚晴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一个可能比我们手里的账本,更关键的人。”
王野一愣:“谁?”
林晚晴没有直接回答,她拿出手机,调出一张地图,指着清河县水务局的图标,缓缓说道:“我要去会一会,这位王副局长的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