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空气,因克兰那句平淡的话语瞬间凝固。
火盆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塔伦脸上的癫狂与绝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底线的愤怒。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克兰,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不!”
他嘶哑地吼出两个字,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这绝不可能!血枫领是我的!就算家族要收回,也轮不到你!”
塔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残废的双手无法支撑身体。
他只能徒劳地靠着墙壁,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就算我死了,它也绝不可能白白送给你!”
克兰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就像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剧。
“叔叔,你是不是忘了?就在刚才,你的家族可是把你干脆利落地抛弃了。”
克兰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撕开了塔伦的伤口,“他们为你办了盛大的葬礼,把你的名字刻进了冰冷的石碑。
对他们来说,你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死人,还在谈什么所有权,你不觉得可笑吗?”
塔伦的呼吸一滞。
是啊,他已经“死”了。
可他不能放弃血枫领。
那里,有他最后的牵挂。
那里驻守着他亲手带出来的、忠于他本人的另一半血枫军团。
更重要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十五岁的雷蒙,还在那里!
妻子早逝,雷蒙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前半生为家族的荣耀而战,后半生,则是为了给雷蒙铺就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康庄大道。
如果家族将血枫领收回,按照帝国的继承法,在他“战死”之后,雷蒙就是第一顺位的合法继承人。
那座固若金汤的温尔顿城,那片富饶的领地,那支精锐的军队,都将成为雷蒙的囊中之物。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又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克兰这个被放逐者!
看着塔伦眼中闪烁的挣扎与算计,克兰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无奈。
“没错,按照理论上说,你‘英勇战死’,你的儿子雷蒙,就是血枫领的第一继承人。
这听起来很美好,让被俘的你还有些许期望,不是吗?”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的?!”
塔伦开始感觉到不妙,因为他的儿子很少带回族里,按理说克兰不应该知道雷蒙的存在才对!
克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穿透了静室内的昏暗,直刺塔伦的双眼。
“可是……如果他死了呢?一个死了的继承人,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杀气,却让塔伦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几乎将后槽牙生生咬碎,魔力本能地在体内奔涌,却因被截断的魔力回路而引发一阵被反噬的剧痛。
“你敢?!”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你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头发,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克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靠回椅背,摊了摊手,“叔叔,你太小看我了,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还不至于用暗杀一个孩子的下作手段来达成目的,那不体面。”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而且,我根本没必要那么做。只要我想,集结兵力从正面攻下温尔顿城,打败你留守在那里的军队非常简单。
你亲身体验过,应该很清楚。”
塔伦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无法反驳。
哀嚎峡谷的惨败,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噩梦。
火枪的轰鸣,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要提醒你的威胁,不是我。”克兰放下水杯,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而是你的家族。那些对血枫领眼馋已久的豺狼们。”
“先前有你这位六阶术士坐镇,他们自然不敢乱来,只能在背后说些酸话。
可现在呢?家族里谁都知道你已经‘死’了,血枫领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刚刚失去父亲庇护的孤儿,你觉得,他能守住这么大的家业吗?”
塔伦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现在冷静下来了。
因为他知道,克兰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克兰家族是什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
为了利益,兄弟相残、父子反目的戏码,他从小看到大,甚至亲身参与过。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脚下也踩着不少同族的骨头。
那些平日里对他笑脸相迎的族兄族弟,哪一个不是觊觎着他手中的权力和财富?
他们不敢动,只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能轻易捏死任何敢伸手的家伙。
可雷蒙呢?
雷蒙才十五岁,天赋不错,但终究只是个低阶术士,那些血枫领的战士只认他,又不认雷蒙。
他的妻子又早就因病去世,雷蒙在帝都的母族也只是个没落的小贵族,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庇护。
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坐拥一座雄城和一支精兵,这根本不是财富,而是催命符!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旦家族确认了他的“死讯”,那些鬣狗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对付雷蒙。
意外?疾病?还是更直接的……一场精心策划的“叛乱”?
到那时,家族只需要站出来,以“平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接管血枫领,再假惺惺地为雷蒙举办一场葬礼——就和自己刚刚经历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将顺理成章,无人会为一个小鬼的死而多说半句话。
塔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以为自己为儿子留下的是一座坚固的靠山,却没想到,在他倒下的那一刻,这座山就变成了随时可能将儿子活埋的坟墓。
强烈的思想斗争在他的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一边是对克兰的刻骨仇恨,另一边,是对儿子安危的深切恐惧。
最终,所有的骄傲、愤怒、不甘,都在一个父亲的担忧面前,土崩瓦解。
塔伦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只剩下灰败和乞求。
“如果我把血枫领给你……你会怎么对他?”
他问出了这句话,等同于将自己最后的尊严,也一并交了出去。
然而,克兰却摇了摇头。
“不。”
这个字让塔伦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是我会怎么做,”克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而是你会怎么做。”
塔伦愣住了,完全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克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温尔顿城离这里太远了,隔着整个北境雪原,我管不了,也没法管。”
“你的那些族人想怎么对付你儿子,我也懒得插手。那是你们克兰家族的家事。”
克兰把“你们”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这个家族和自己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联。
“所以……”
克兰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你得自己回去看着他。”
轰!
塔伦的大脑一片空白。
自己……回去?
他看着自己被废掉的双手,感受着体内死寂的魔力回路,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你想放我走?”
“不是放你走。”克兰纠正道,“是让你回去,继续当你的血枫伯爵。一个被家族宣告死亡,又死而复生的伯爵。
一个失去了魔力,与家族彻底决裂,只能龟缩在领地里,靠着仅剩的军队苟延残喘的伯爵。”
克兰的意图,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他当然不愿意看着克兰家族重新占领了血枫领,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麻烦。
万一帝国局势有变,家族在背后捅刀子,卡尔奇斯城将腹背受敌。
他要的,是一个听命于他,又与克兰家族势不两立的血枫领。
而塔伦,就是实现这个目的最完美的棋子。
一个被家族背叛、被宣告死亡的伯爵,一旦回去,他对家族的仇恨将远超一切。
一个残废的塔伦,对他克兰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对克兰家族来说,却是一根永远拔不掉的毒刺。
塔伦想通了这一切,他看着眼前的侄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这个被他视为废物的年轻人,不仅拥有碾压他的武力,更拥有一颗比他还要冷酷、还要精于算计的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
塔伦的声音干涩。
“我不需要你相信,因为你没得选。”
克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你大可以选择不信,继续留在这里,当一个衣食无忧的囚犯。然后,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听到你儿子‘意外身亡’的噩耗。
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我,回去你的温尔顿城养老。”
克兰说完,不再看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想清楚了,就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
静室里,再次只剩下塔伦一个人。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回去?
以一个“死人”的身份,回到那个吃人的家族漩涡里去?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当他重新出现在温尔顿城时,那些人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恐惧、震惊,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杀意。
那将是一条比镇守北境边疆更加凶险百倍的道路。
但是……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儿子雷蒙那张与亡妻有七分相似的脸。
塔伦·克兰,已经“死”在了哀嚎峡谷。
但一个父亲,必须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