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察完战俘营,克兰并没有直接返回城堡的书房。
在罗林精准而冷酷的汇报之后,他决定去见另一个人。
穿过城堡内院,走下一段通往地下的石阶,空气变得阴冷干燥。
这里并非潮湿的地牢,而是经过改造的地下室,墙壁和地面都用新浇筑的水泥抹平,墙上每隔几步就嵌着一支火把,将通道照得通明。
尽头是一间被两名卫兵严密看守的房间。
卫兵见到克兰,立正行礼,其中一人上前用钥匙打开了厚重的木门。
房间内很整洁,空间也很宽阔,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
除了没有窗户,这里的条件比卡尔奇斯城里九成以上的民居都要好。
塔伦就坐在这间屋子里,靠着墙壁,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的双手被厚厚的菌丝绷带包裹着,克兰的手下确实给他处理了伤口,没有让他因为感染而死。
但那也仅仅是处理了。
断裂的骨骼、撕裂的肌肉和烧焦的皮肤被粗暴地清理后,就这么被包裹起来,任其自行愈合。
塔伦能感觉到,绷带下的血肉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长合,皮肤、肌肉、神经胡乱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团丑陋的肉瘤。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体内那曾经如同熔岩般奔腾的魔力回路,在手腕处被彻底截断,魔力无法流转,每一次试图调动,都会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废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魔力上,都彻彻底底地废了。
这些天,愤怒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麻木。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就像一头被拔了牙又断了爪的老狼,安静地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塔伦甚至没有转动眼珠,他知道来的是谁。
现在还不到饭点,只有那个人会来看他。
克兰走到桌边,拉开唯一的椅子坐下,动作随意得就像是走进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看塔伦,而是自顾自地打量着房间。
“比我想象的要干净。”
克兰开口,语气平静。
塔伦的眼珠终于动了,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威严与权柄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麻木。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克兰。
克兰完全无视了他那空洞的目光,继续说道:“你的副官试图煽动手下暴动,已经被罗林当场处决了。
你的长子,现在应该正在血枫领焦头烂额,一边要安抚那些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家庭,一边还要提防你手下那些同样觊觎领主之位的军官。
至于你的封地,现在也是一团乱麻。”
一听到克兰提起自己的领地与儿子,塔伦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克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都狠狠敲在塔伦早已破碎的尊严上。
“帝都那边,皇帝陛下最近很忙,没空来关心一个在北境打了败仗的伯爵。
就算他有空,你觉得他会怎么做?为了你这个‘战败者’,再派一支大军来北境,跟我这个刚刚全歼了血枫军团,还和精灵公主结了婚的‘新贵’开战?”
克兰终于将目光转向塔伦,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塔伦,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家族会怎么选?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你缴纳赎金吗?
还是干脆把你当成一个弃子,甚至主动派人来跟我示好,用你的‘死讯’来换取我的谅解和未来的贸易渠道?”
塔伦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他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克兰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切中了他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都那些贵族的嘴脸,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家族的行事风格。
利益,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当他能为家族带来荣耀和土地时,他是家族的骄傲。
当他战败被俘,成为家族的耻辱和负担时,他就是可以被随时牺牲的代价。
这没什么,因为他先前就是这么做而且贯彻执行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一天真的成为了这个“可以被牺牲的代价”。
克兰看着他那张一点点褪去血色的脸,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在哀嚎峡谷,你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战争,一支军队。
你输掉的是你最大的价值,不是你的爵位,不是你的军队,甚至不是你六阶术士的力量。
而是你‘塔伦·克兰’这个名字。”
“曾经,这个名字代表着帝国边境的守护者,是血枫军团的象征,是克兰家族的荣耀。至于现在?”
克兰看着塔伦试图躲闪的目光,淡淡说道:“现在,它一文不值。它只代表着愚蠢、自大,和一场被碾压式的惨败。”
塔伦的瞳孔猛地缩紧,呼吸瞬间停滞。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用半生戎马生涯铸就的荣光,在对方眼中,竟然只是可以被随意估价、然后被宣布“一文不值”的筹码。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战栗。
眼前的这个侄子,这个被他亲手流放的“废物”,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
他不用酷刑,不用折磨,只用最冰冷、最赤裸的现实,就将自己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依仗撕得粉碎。
克兰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表情。
“我给你三天时间。”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好好想一想,一个废人,还能有什么用处。”
“一个废人,也应该有废人的用法。你应该很清楚,找不到自己剩余价值的垃圾,最终的归宿只有垃圾场。
如果你能提供给我想要的东西,就算让你的双手重新恢复正常,也并不难。”
门被关上,将屋内重新拖入黑暗。
塔伦瘫坐在地,身体抖如筛糠。
他看着自己那双被包裹得如同猪蹄的双手,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嗬嗬声。
他终于明白,克兰留着他,不是为了羞辱,也不是为了勒索。
他只是在等。
等塔伦自己,找到那最后一点可以被压榨干净的“剩余价值”。
可是……他能给什么?还剩什么?
至于克兰说的“恢复”机会?
呵,谁信呢?
……
克兰走出房门,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来自街道的喧嚣声重新灌入耳朵,仿佛刚才那间屋子里的死寂只是一个幻觉。
玛洛恩已等在门外,他递上了一份刚刚送来的信件。
信封上,是金狮商会独有的蜡封火漆。
“领主大人。”玛洛恩压低了声音,“阿莱雅小姐的信,她说帝都那边……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