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慕卿璃”三个字,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那是盘踞在她心头最深的梦魇。
手中的佛珠被攥得咯吱作响,连指节都泛了白。
小瑄儿被这激烈反应吓得缩了缩肩膀。
但想起父皇日渐消瘦的身影,他还是鼓起勇气上前,轻轻拉住太后衣袖的滚边,仰起小脸认真道:
“皇祖母误会了。孙儿不是说真要找回小师叔……我们都知晓她跌落悬崖,生还希望渺茫。”
他顿了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孙儿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编织一个希望。”
“只要让父皇相信小师叔还活着,正在某处等他振作……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的念想,也足以让他从醉生梦死中醒来了。”
太后怔在原地,佛珠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凌厉的目光狐疑地盯在孙儿脸上:
“假称?”
“是!”
瑄儿用力点头,语速加快;
“父皇如今心如死灰,只因觉得世间再无小师叔的牵挂。
若我们派人‘无意中’在父皇面前透露,说在某处似乎发现了与小师叔相似之人,虽未确认,但存在一线希望……
父皇哪怕只是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定会重新振作起来,派人去查,去寻!只要父皇肯理事,肯重新执掌朝政,东璃的危机便有转圜之机啊皇祖母!”
他仰着小脸,眼中是纯粹的恳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这并非真的要迎回小师叔,只是一个让父皇活下去、并重新扛起江山的借口。皇祖母,这是无奈之举,更是权宜之计啊!”
锦夕在一旁听着,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酸楚,连忙低声劝慰太后:
“娘娘,小皇孙所言……虽是大胆,却不失为一个法子。陛下如今的情况,若再无转机,只怕……此法或可一试,总好过眼睁睁看着陛下就此沉沦,江山倾覆啊!”
太后沉默了下去,佛堂前的空气凝滞,只有檀香的青烟袅袅盘旋。
她看着眼前聪慧得令人心惊的孙子,又想到儿子那毫无生气的眼眸,以及殿外那风雨飘摇的万里河山。
她一生笃信菩萨,此刻却要靠着编织一个关于“妖女”的谎言来祈求一丝生机……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良久,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无奈与妥协。
她没有看瑄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沙哑而低沉:
“罢了……罢了……就依你之言吧。”
她转过身,背影显得愈发佝偻苍老,仿佛这一句妥协,耗尽了她最后的心气。
“只是……切记,此事要做得隐秘,消息的散布要似真似假,切不可让你父皇察觉是刻意为之。否则,恐适得其反。”
“孙儿明白!”
瑄儿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郑重地应下。
太后没有再说话,只是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那幽暗的小佛堂深处……
将所有的挣扎与无奈,都掩埋在了那声声木鱼与缭绕的香火之中。
她终究,还是向现实低下了头;
用了她最不屑、最忌惮的人的名义,去唤醒她唯一的儿子。
萧凛斜倚在龙榻边,对柳馨怡每日不变的参汤与关切报以比殿外风雪更刺骨的冷漠。
就在柳馨怡被他斥责得脸色发白,尚未退出殿门时,福禄却像一阵疾风般冲了进来。
老太监被门槛绊得踉跄,却浑然不顾。
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菊花般灿烂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陛下!陛下!天大的好消息啊……!”
他甚至顾不上向一旁的柳馨怡行礼,径直扑到萧凛榻前,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
萧凛连眼皮都未抬,依旧抱着酒坛灌下一大口烈酒。
“陛下您看……”
福禄急切地展开素绢。
话音未落,萧凛突然夺过那方绢布……
只见上面绘着热闹的城隍庙会,一个绝色女子正在灯谜摊前驻足。
只一眼,他手中的酒坛“哐当”落地,酒液四溅。
所有的醉意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活着……她还活着……”
萧凛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画中人的轮廓,仿佛透过绢布能触到真实的温度。
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重新燃起灼人的光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福禄抹着泪连连点头:
“皇后娘娘吉人天相,自然……”
他话未说完,萧凛突然紧紧抱住这个侍奉他半生的老太监,将脸埋在他肩头,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般放声痛哭。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福禄的衣襟。
福禄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
即便是儿时被其他皇子欺负得最狠的时候,他也只是红着眼眶咬牙隐忍。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老太监轻轻拍着萧凛颤抖的脊背,如同二十年前哄着那个因噩梦惊醒的小皇子,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好了,好了……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紫寰殿内,时间仿佛在萧凛的抽泣声中凝滞。
约莫一刻钟后,他剧烈起伏的肩背才渐渐平复,那阵汹涌的情绪浪潮终于退去。
直到这时,主仆二人才恍然惊觉,殿内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柳馨怡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从方才那番对话中,她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个她以为早已化作枯骨的女人,竟还有生还的音讯!
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地贺喜: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滚。”
萧凛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这个字如同冰锥般刺出,不带丝毫温度。
他随即扬声道:“传朕旨意,自即日起,柳氏未经宣召不得踏入紫寰殿半步。违令者,杖毙。”
待柳馨怡踉跄着退出殿外,萧凛猛地转向福禄,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燃着灼人的火焰,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急雨般倾泻而下:
“她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
“她难道……就一点不想念朕吗?”
“这画中是何地?她此刻身在何处?”
“身边可有人照料?是否安好?”
“这消息究竟从何而来?”
他急切地抓住福禄的衣袖,像个迷途已久终于看到灯塔的旅人。
福禄稳住心神,温声回禀:“陛下,这素绢是今早小殿下带来的,老奴瞧着……”
“瑄儿?!”
萧凛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快!快传瑄儿来见朕!立刻!”
“老奴这就去!”
福禄抹去眼角的泪花,几乎是跑着出了殿门。
萧凛独自立在殿中,低头凝视画中那个巧笑倩兮的身影,指尖轻抚过绢布上熟悉的轮廓。
烈酒的麻痹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战栗的、近乎疼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