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殿,殿如其名,恰如天边那一道将逝的晚霞,纵有片刻绚烂,终是过眼云华,沉入西山寂寥。
故而,这座宫苑被安置于东宫最西侧的僻静之处,平添几分繁华落尽的萧索。
萧凛踏入南无双寝殿未几,众宫人便见大太监福禄去而复返,垂手恭谨地守候在殿门外。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中,自是太子今夜留宿庶妃处的铁证。
既无热闹可看,窥探的视线便纷纷散去,连皇后娘娘特意留下的喜嬷嬷,也遣人回凤仪宫禀报后,自去了偏殿耳房歇下。
殿前廊下,只余几盏渐次昏暗的宫灯,在初秋的晚风中孤零零地摇曳,投下幢幢孤影。
檐角悬挂的铜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三两声零星清脆的“叮当”之音,反倒将这本应喜庆喧闹的新婚之夜,衬托得愈发空旷寂寥。
而寝殿之内,南无双于黑暗中想通了一切关窍,那滴不甘的泪落下后,心中块垒竟奇异地随之消散。
无需再悬心揣度,无需再强颜争宠,她反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身心松弛之下,竟很快沉入黑暗梦乡,呼吸均匀绵长。
她却不知,她的这番晚来,却始终是来了的顿悟与通透,恰让她避过了一场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落霞殿主殿内,烛火昏黄,柳馨怡辗转反侧,锦被虽暖,却难驱散心头那根尖锐的刺。殿外风声细微,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听闻内间窸窣声响,陪嫁丫鬟香云悄步而入,默不作声地为鎏金香炉添上一匙安神香。
香气清冷,却抚不平烦乱心绪。
“如今什么时辰了?”
柳馨怡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朦胧。
“回主子,方才亥时末。”
香云垂首应答,语气规矩刻板,不见丝毫贴身侍女应有的暖意与体贴。
柳府家风严谨,自上而下皆是一般的端方持重,却也失却了人情温度,倒显得那平日里咋咋呼呼、喜怒形于色的柳嬷嬷,反而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柳馨怡蹙眉嘟囔:
“怎的才亥时末?本宫仿佛已睡了许久,却又似彻夜未眠……”
“主子许是初来乍到,认床所致,过几日习惯了便好。”
香云的回答依旧严谨得不带丝毫波澜。
主仆二人正这般一板一眼地对答,忽闻门边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柳馨怡眉头一紧,示意香云前去应门。
门扉开启一道细缝,另一名同样装扮木讷的丫鬟香雪闪身而入,低声禀报:
“主子,奴婢方才依您吩咐前往撷芳殿附近探看,见慕侧妃悄然离了寝殿,正往牡丹园方向去……”
柳馨怡骤然从床榻上坐起,睡意全无:
“这般时辰,她去牡丹园作甚?可是一人独行?”
“慕侧妃身披一件连帽斗篷,面容尽数遮掩于帷帽之下,身后只跟随着一名身形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小丫鬟。若非她途中低声开口,奴婢亦不敢断定就是她本人。”
“她说了什么?”
柳馨怡急问,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锦被。
香雪凝神回忆片刻,一板一眼地复述:
“她低声询问‘落霞殿是否已安寝’,又问‘他来了吗’……奴婢愚钝,不知那个‘他’所指何人。之后她们步履加快,渐行渐远,后续之言便听不真切了。”
柳馨怡面色愈发凝重,眼中却骤然迸发出一缕精光……
她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迹象,一个难得的契机。
深更半夜,遮掩行迹,私会外男?
此等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按捺不住。
“快!为本宫更衣!”
她掀被下榻,语气急促而锐。
“堂堂侧妃,深夜不在寝宫安歇,竟鬼鬼祟祟潜行至牡丹园……本宫倒要亲眼瞧瞧,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在柳馨怡连声催促下,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已穿戴整齐,发髻一丝不苟,带着香云、香雪并柳嬷嬷,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踏出落霞殿,融入沉沉的夜色。
行至半途,她脚步忽的一顿,似又想到什么,转头对香云低声吩咐:
“你速去凤仪宫求见皇后娘娘,即便请不动娘娘凤驾,也务必将锦夕姑姑请来相助。”
此举足见这位御史家的小姐并非全然莽撞。
她深知若能请动皇后身边有分量的人物在场,无论撞破何事,都足以当场定论,再无转圜余地。
果真不愧出身御史门第,纵是争风吃醋、暗中谋算,亦不忘讲究个“人证俱全”,欲将对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月朗星稀,秋夜微凉,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适合谋划算计的清冽气息。
听着宫道转角处隐约传来的、极力压抑却仍被夜风送来的细微动静。
慕卿璃缓缓停下脚步,唇角勾起一抹了然而满意的轻笑。
她目光幽深地投向那一片浓稠的黑暗,语气轻柔似叹息,却又带着几分玩味的讥诮:
“看来咱们这位新入宫的柳侧妃,果然是一位勤勉积极的‘早鸟’。”
“今日才第一日入宫,便已迫不及待地‘上岗履职’,真是……不负皇后娘娘殷切所托,也不负本姑娘此番‘期待’啊。”
身后的燕回闻言,忍不住抿嘴低笑,声音里带着同样的了然:
“御史台出来的人,向来最是‘恪尽职守’,懂得如何抓住‘规矩’二字大做文章。”
慕卿璃莞尔,语调依旧柔婉:“这话倒是贴切。走吧……”
她莲步轻移,似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那处入口颇为隐蔽,只怕她们初来乍到,一时难以寻获。沿途记得,留下些恰到好处的‘蛛丝马迹’,也好全了柳侧妃一番急于立功的心思。”
燕回笑意更深,语气轻快:
“主子您真是……太过体贴周到了。”
主仆二人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宫里,如同月下闲庭信步般,轻言浅笑着,朝着瑾瑄殿后殿温泉池的方向迤逦行去。
这瑾瑄殿后的温泉池,构造颇为巧妙,一半隐于殿阁之内,一半则延伸至户外,与牡丹园后方的一座小小山坡自然衔接。
仿佛整座山峦温柔地将这一池暖汤揽入怀中,又悄然将其与前方的繁花似锦分隔开来。
宛如镶嵌在小山谷中的一块温润碧玉,极其静谧幽深。
因位置偏僻,又远离昔日宋昭华所居的瑶光殿,平日里除了必要的洒扫宫人与偶尔打理花木的匠人,极少有人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