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双端坐席间,指节在袖袍下微微收紧。
她并非鲁莽之辈。
滇南那次试探,萧凛对太子妃的回护之意已如寒冰刺骨,让她深知其分量。
至于眼前这位侧妃,原以为不过是男人猎艳途中的一抹点缀,不足为惧。
可今夜亲眼所见,慕卿璃立于殿前,容色倾城只是表象,那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的气度,那双仿佛能看透虚妄的明眸,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相较那位爬床上位的太子妃,这位侧妃,让她感觉更危险!
她抛出索要太子妃之位的狂言,实则是谋而后动:
一则,明确立场,断绝皇帝将她随意指婚他人的可能;
二则,震慑那些觊觎她身份与南岭势力的宵小;
似想,一个明确属意太子的异国公主,还有谁敢求娶她。
所以经过今晚,即便她成不了太子妃,那定然也是只能进太子后院了。
而进了太子后院,那个没有了母族支撑的太子妃,她有的是手段来对付。
更何况,她手中还有让萧凛更为期待的东西……
但是慕卿璃不同,她不仅容貌倾城,还有不错的家世,更重要的是——她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所以借助着民间的打击慕卿璃,才是她今夜的主要目的。
只要今夜能坐实那流言主角便是慕卿璃,即便不能将其立刻打入尘埃,也足以在她与萧凛之间、在皇室心中埋下猜忌的毒刺。
然而,她千算万算,没料到齐毓会在此刻横插一脚!
竟以这般不容置喙的姿态,要强行将她带离这即将上演的好戏!
齐家,虽不在朝堂,却受各国皇室尊崇。
齐毓一言,分量之重,连帝王亦需侧耳。
他与南岭皇帝那份非比寻常的渊源,更让南无双此刻纵然心有不甘,如万蚁噬心,也不敢公然拂逆。
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意与焦灼,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向帝后盈盈一拜:
“无双告退。”
心中却是暗恨:若就此离去,岂非为那幕后散布流言之人做了嫁衣?
南无双心中虽不甘愿,却也不敢不遵从。
礼部官员们眼见主角相继离席,纵然再想窥探这皇家秘辛,也只得纷纷起身告退。
一场精心准备的宫廷夜宴,在暗流汹涌中草草收场。
齐毓引着南无双转身,步履沉稳,眼看就要步出这片是非之地。
忽地,他身形一顿,竟又折返回来,径直走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慕卿璃。
殿内的灯火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他旁若无人地执起慕卿璃的手,将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瓷瓶轻轻放入她微凉的掌心。
动作自然熟稔,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昵与回护。
“喏,”他声音低沉下来,褪去了面对帝后时的疏离与面对南无双时的威压,只余下纯粹的温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你不是总惦记着跟老祖宗讨要这凤夕花蜜?新采的,拢共就得了两小瓶。老祖宗自己都宝贝得紧,却也分了你一瓶。记着,每日只许饮一盏,莫要贪嘴,一口饮尽了。”
慕卿璃抬眸,对上他隐含深意的目光,她眼波流转,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将那白玉瓶珍重地拢入袖中:
“还是老祖宗最疼璃儿!”
齐毓唇角微扬,笑意真切了几分:
“那也是你这丫头有孝心,时时记挂着她老人家。咱们几个师兄弟妹里,老祖宗的心,可不就是偏着你?”
他话语微顿,眼神深邃,“得空,多去陪陪她,莫让她挂念。”
慕卿璃眸光轻轻一闪,随即弯成了月牙儿。
师兄今日这不合常理地现身宫宴,此刻这看似家常的叮嘱……她心下了然。
看来那市井流言,早已入了齐毓之耳。
他出席此次宫宴并非因为那南岭公主,实则,是专程为她而来,替她挡下这泼天的脏水,撑起一片安宁。
……
殿内烛火依旧煌煌,映照着蟠龙金柱与织锦重帷,方才宫宴的喧嚣渐渐沉寂。
只余下沉滞的酒香在凝重的空气中无声浮动。
齐毓走向慕卿璃的举动,让那些本欲告退的臣公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目光或明或暗地焦着在两人身上。
当那番家常又亲昵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殿内众人无不心中暗震!
谁能料到,这位倾国倾城的太子侧妃,相国慕家的娇女,竟与超然外物的隐世齐家有着如此深厚渊源?
往日只道她容貌无双,如今看来,竟是他们眼拙,大大低估了这位侧妃背后的倚仗与分量!
这层关系,此刻殿中明了的,唯有皇后、太子与太子妃寥寥数人。
因此,当皇帝与南无双亲耳听见、亲眼目睹齐毓对慕卿璃那毫不掩饰的回护与熟稔时,脸上的惊愕几乎难以掩饰。
齐毓那番话,意图昭然若揭。
他刻意提及齐家老祖宗的严苛与对慕卿璃的偏爱,简直是明晃晃地在为她的品性背书!
谁人不知齐家老祖宗眼高于顶,最重德行?
能得她青眼,亲赠珍品花蜜的关门弟子,谁还敢将其与那等荒淫不堪的市井流言联系在一起?
南无双心中剧震,一股冰冷的懊悔瞬间攫住了她。
原来如此!
这位侧妃竟是齐家那位传说中备受宠爱的女弟子!
难怪……难怪方才初见,便觉她美则美矣,那眼波流转间的慵懒妩媚下,却藏着令人心悸的机锋与洞悉,如同披着华美皮毛的狡狐,危险至极!
是她失算了!
出手太过急切,竟未探清对方这深藏不露的底牌!
今日这恶人,看来是注定白当,这精心布下的局,怕是要尽数落空,讨不到半分便宜了!
慕卿璃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南无双僵硬的背影,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极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冽与嘲讽。
皇帝面色阴沉如水,殿内辉煌的灯火落在他脸上,也驱不散那份山雨欲来的威压。
熟悉帝王脾性的人都明白,这已是雷霆震怒的前兆。
若非眼前站着的是慕卿璃,若非齐毓方才那番话如同无形的屏障,此刻她恐怕早已被拖出去杖毙,或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墙之内。
然而,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更牵扯到相国府与深不可测的齐家,纵使九五之尊,也不得不强压下滔天怒火,权衡再三。
此刻,真相如何已非首要。
如何挽回皇家摇摇欲坠的颜面,才是帝王心头的巨石。
宋昭华眼见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心焦如焚。
齐毓的用意她岂会不懂?
她唯恐皇帝因忌惮慕家与齐家,便将这桩足以毁掉慕卿璃的“丑事”轻轻揭过。
她正欲上前一步,再次向慕卿璃发难,以此打破僵局,逼皇帝问罪。
皇后却先她一步,悠悠开口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柔婉,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沉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陛下,天家无私事。哪怕只是内帷风波,亦牵动朝堂,关乎国本。若仅是委屈了自家媳妇儿,日后总还有补偿、抚慰的余地。可……”
她话语微顿,目光扫过慕卿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若此事本就是有心之人精心设下的圈套,意在离间天家骨肉,挑动君臣失和,动摇我东璃根基……那其心,当诛啊。”
寥寥数语,四两拨千斤。
皇后深谙帝王心思,瞬间便将慕卿璃从一个可能“祸乱宫闱”的罪人,巧妙转化成了被阴谋构陷、甚至可能危及国本的“受害者”。
这顶帽子扣下来,性质已截然不同。
皇帝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目光沉沉,终于落在了始终静立的慕卿璃身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慕侧妃,你,有何话说?”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
慕卿璃缓缓抬步,行至丹陛之前。
她没有立刻回应皇帝那沉甸甸的诘问,甚至没有去看帝后审视的目光。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专注地,将目光投向了御座之侧,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太子。
灯火勾勒着她绝美的侧颜,她眼中仿佛盛满了整个殿宇的光辉,又似只映着他一人。
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殿堂:
“殿下,”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问得直白而惊心,“可信卿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