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华此刻也终于意识到方才下意识的举动有多伤人,尤其在皇后那洞悉一切、隐含怒意的目光注视下,更觉如芒在背。
她也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子,只是在自己与孩子之间,她更爱自己,不自觉间便忽略了孩子。
此刻的她连忙堆起慈爱的笑容,声音放得又柔又软,带着刻意的亲昵:
“瑄儿莫担心,母妃早已无碍了。你看,母妃特意给你带了礼物来。”
她说着,急急向身后的玉馨使了个眼色。
玉馨会意,立刻捧上一个镶嵌螺钿、雕工精巧的小木匣,恭敬奉上。
听闻有礼物,小轩儿眼中熄灭的光似乎又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他终究是个孩子,渴望母爱的心轻易便被这点补偿点燃。
他满怀希冀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小手有些急切地掀开盒盖——
然而,匣中静静躺着的,并非什么稀罕物件,赫然是一颗颗圆滚滚、裹着糖霜的花生牛乳糖。
小轩儿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花瓣,一点点僵硬、褪色,最终凝固成一个茫然又失落的表情。
他呆呆地看着匣中的糖,小嘴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的目光扫过匣中之物,心头压抑的怒火“腾”地一下直冲顶门!
她太清楚了,小轩儿自幼便对花生有轻微不适,更是碰不得牛乳之物,稍有不慎便会腹痛难忍!
东宫上下皆知,凤仪宫更是严防死守!
宋昭华这个生身母亲,竟连这都忘了?
还是说……她根本从未放在心上?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冰鉴的凉意也压不住皇后周身散发的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斥责,指尖用力掐进掌心,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对小皇孙的温和。
她轻轻拍了拍承瑄单薄的后背,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轩儿,礼物的贵贱不在其本身,而在送礼物人的心意。母妃记挂着你,这便是她的心意。你虽不宜食用,但可以留着,分给身边能吃的宫人,让他们也尝尝你母妃的心意,可好?”
小轩儿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小手紧紧攥着那冰凉的木匣边缘,最终只是蔫蔫地点了点头。
他将木匣递给一旁的宫人,然后对着皇后和宋昭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疏离:
“皇祖母,母妃,老师布置的功课还未完成,孩儿……先行告退温书了。”
说罢,不再看宋昭华一眼,小小的身影挺直着脊背,在宫人的随侍下,一步一步,安静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殿堂。
那背影,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落寞和萧索。
皇后凝望着小皇孙那挺直却难掩落寞的瘦小身影消失在雕花殿门外,直到最后一角衣袂隐没,才缓缓收回目光。
殿内沉水香的幽微气息似乎也凝滞了,只剩下冰鉴里冰块细微的融裂声。
她转过脸,那双素来睿智沉静的凤眸,此刻寒潭深锁,沉沉地,钉在了阶下宋昭华的身上。
宋昭华被这毫无温度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脊背窜起一丝寒意。
她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就是没抱孩子、送错了礼吗?
皇后的脸色至于如此难看?
那冰冷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一层层剥开,让她无所遁形。
“蠢钝如斯!”
皇后心中无声地斥责,连她脸上那茫然又带着一丝委屈的愚蠢表情都懒得再看。
皇后不再迂回,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你腹中怎么了?连自己亲生的骨肉近身,都要如避蛇蝎般挡开?”
宋昭华心头微震,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儿媳……”
她嘴唇翕动,搜肠刮肚想要寻个合情合理的托词。
然而在皇后那双洞悉一切、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逼视下,任何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徒增笑柄。
皇后根本不屑听她编织谎言。
她胸腔里压抑的怒火与为孙儿鸣不平的痛心交织翻涌,声音愈发沉冷,字字如冰锥:
“轩儿自小便不嗜甜腻,更兼对花生之物天生体忌,沾之轻则红疹刺痒,重则腹痛喘息!你这做亲娘的心意,便是用这一匣子能害他受苦的花生牛乳糖来表?!”
说到此处,皇后喉头一哽,那一声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巨石,满是失望与疲惫:
“太子妃,本宫与你多说一字,都觉心口窒闷,浊气难消!”
宋昭华彻底僵在原地。不爱甜食?
花生过敏?
这些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口,砸得她头晕目眩,羞窘难当。
“瑄儿……不爱甜食?花生过敏?”
她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发飘,带着一种荒谬的茫然:
“儿媳……竟……竟一直不知晓……”
这话语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更遑论高座之上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不知晓?!”
皇后猛地拔高声音,凤眸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裂,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灼灼燃烧,几乎要将宋昭华焚为灰烬。
她指着宋昭华,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若肯收起你那满腹钻营算计的‘心意’,分出一星半点的心思,落在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身上!又何至于连他入口之物、性命攸关的禁忌都懵然无知!你……你枉为人母!”
“枉为人母”四字,如同最凌厉的鞭挞,狠狠抽在宋昭华脸上。
她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失,连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狼狈与难堪。
皇后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几乎要掀翻殿顶的怒意。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她挥了挥广袖,仿佛要拂去眼前这令人作呕的存在,声音疲惫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
“今日踏足凤仪宫,你所谓何事?若是为看轩儿,人,你已见了,心,你也伤透了。目的既达,便——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