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华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玉馨低眉顺目的脸上。
自从这丫头从浣衣局那腌臜地儿回来,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从前虽也忠心,却只知莽撞冲杀,如今却心思玲珑,句句都能说到她心坎里。
上回萦华殿那把火……可不就是她机敏,发现另有其人动手,顺水推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未伤及慕卿璃那贱人根本,却也怪不得她,只怪对手太过狡诈阴险。
玉馨见宋昭华神色松动,眼底精光一闪,又温言软语地添了一把火:
“殿下体恤您,让您静养是恩典。可您对殿下的心意,若只藏在心里,殿下又如何能知晓呢?这情分……总要时时温着才好。”
“够了。”
宋昭华蓦地抬手打断,方才眼底那点犹豫彷徨瞬间被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取代。
她扶着玉霞的手臂站起身,腰背挺直,重新端起了太子妃的雍容气度,扬声道:
“去,将小厨房刚煨好的那盅红枣银耳莲子羹仔细装好。”
她目光投向锦瑄殿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浅笑,“随本宫——去探望殿下。
锦瑄殿外,朱漆门扉紧闭。
太子妃宋昭华端立阶下,身后玉馨捧着剔红食盒。
总管福禄躬身挡在门前,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娘娘明鉴,殿下此刻正在书房议事……这规矩,您是知晓的。”
宋昭华指尖微蜷,面上却端着温婉的笑意。
她当然知晓!
锦瑄殿的书房,是东宫禁地,若无萧凛亲允,便是她这个太子妃,也绝无擅闯之理。
寝殿尚可凭着身份硬闯一二,这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却是半分僭越不得。
“本宫省得。”
她声音温和,示意玉馨打开食盒盖,露出内里一只精致的青玉缠枝莲纹盅:
“这是本宫清早亲手为殿下炖的红枣银耳莲子羹,最是温补滋养。烦请公公通传一声,本宫放下便走,绝不扰了殿下正事。”
福禄目光扫过那盅甜汤,心中了然。
他微微踌躇,终究还是躬身道:“太子妃娘娘请稍候,容奴才进去禀报。”
书房内,冰鉴中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墨香氤氲。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萧凛正凝神批阅奏章。
慕卿璃并未落座,而是婷婷立于他身侧,素手执起一柄羊脂玉勺,正从一只通体莹白的暖玉汤盅中,舀出一小碗色泽清透、香气奇异的羹汤。
那香气极为独特,既有雪域冰莲的清冽,又糅合了珍稀虫草的异香,更奇的是,其中还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醇。
“殿下,”她嗓音娇软,将玉碗轻轻置于萧凛手边:
“这碗‘冰蚕雪莲羹’,用的是千年雪峰顶的雪莲花蕊、峨眉金顶的冰蚕蛹,佐以长寿山巅灵泉滋养的碧玉粳米为底。最妙的是这吊汤之物——”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乃是取三百年份的紫芝喂养足月的乌骨灵雉,文火慢煨三个时辰,滤尽油脂,只取清髓。您闻闻,这香气可还能入得了殿下的口?”
萧凛早在慕卿璃捧盅而入时,便被那馥郁奇香攫住了心神。
此刻细看碗中,碧粳如翡,雪莲似玉,其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冰蚕蛹,汤色澄澈如泉,不见半点油星,偏那勾人的肉香与药香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令人食指大动。
他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许:“孤瞧着,便是如意楼,也难及此羹万一。到底……是卿卿经手的珍馐,总是这般别出心裁,卓尔不群。”
他深知慕卿璃于饮食一道的极致讲究,所用之物皆非凡品。
慕卿璃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笑意,似春风拂过初绽的梨蕊。
太子倒是有几分眼力,那如意楼本就是她的产业,这等耗费心力、近乎奢侈的调理药膳,便是楼中也无供应,不过是她私人调理所用罢了。
她只软声道:“殿下且先尝尝,尝过之后再夸,那才算是真心实意呢。”
萧凛虽已用过膳,腹中不饥,但对着这碗奇珍,又迎着慕卿璃那双含星带露的眸子,哪有不尝之理?
他执勺浅抿一口,温润的羹汤滑入喉间,口感竟是前所未有!不似寻常汤水寡淡轻薄,也迥异于粥糜的稠糯粘滞。
它厚重如琼浆,却又清冽爽滑,药香、米香、肉香层次分明又完美交融,入腹只觉一股暖意融融散开,四肢百骸都熨帖起来。
“妙极!当真妙极!”
萧凛由衷赞叹,眉宇间尽是舒朗,“卿卿出手,果然冠绝东宫。”
慕卿璃却轻轻摇头,眼波流转间带着坦荡的澄澈:
“殿下这回可谢错人啦。这羹汤,不过是卿璃动了动嘴皮子,说了方子与火候。真正守着炉火、费心劳神的,是雪醅那丫头呢。”
她毫不居功,将赞誉尽数推给侍女。
萧凛微微一怔,看向慕卿璃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深沉的怜惜与动容。
后宫之中,妃嫔们为博贤名或君宠,莫不将下人功劳揽于己身,便是宋昭华送来的“亲手羹汤”,谁又不知是出自厨娘之手?
唯有眼前这小人儿,心思纯净如水晶,坦坦荡荡,毫无机心。
这般赤诚温软的性子,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萧凛心尖蓦地一紧,掠过一丝忧虑。
罢了,有孤在,总不会让人欺了她去。
改日,还得请母后多提点教导才是。
他正品味着这难得的熨帖与思绪,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福禄躬身进来,小心回禀:“殿下,太子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是……亲手炖了甜汤,特来探望殿下,为殿下补养身子。”
萧凛闻言,眉头下意识便是一蹙,挥袖便欲回绝。
一个“打”字尚未出口,身侧的慕卿璃却已温言软语地抢先道:
“殿下,”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太子妃姐姐定是忧心殿下伤势,才亲送汤羹前来。这份心意,殿下若不见上一面,岂不令姐姐悬心?让她进来瞧上一眼,知晓殿下安好,姐姐也好安心回去静养。”
她句句为宋昭华着想,言辞恳切。
萧凛望着慕卿璃清澈无伪的眼眸,心中喟叹:
他的卿卿,总是这般善解人意,以德报怨。对比之下,更显珍贵。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耐,对福禄淡淡道:“罢了,传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