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慵懒的日光漫过朱红宫墙,东宫大总管福禄引着六名屏息垂首的宫女并两名小太监,悄然踏入萦华殿花影扶疏的庭院。
殿门处,慕卿璃闻声款款而出。
一身云霞色宫装裹着玲珑身段,日光在她如瀑青丝与凝脂般的肌肤上跳跃,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她眼波流转,似含着一汪潋滟春水,未语先带三分娇怯。
见是福禄,她唇角自然漾开一抹浅笑,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纤纤玉指微抬,身后侍女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绣荷包,内里金瓜子碰撞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福总管辛苦。”
她声音清清泠泠,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糯。
“哎唷,折煞老奴了,侧妃娘娘!”
福禄那张圆润的脸上瞬间堆满笑意,褶子都透着舒心。
他口中谦辞,手上却极自然地掂了掂荷包的分量,顺势拢入袖中。
他身为东宫大总管,自不缺这点黄白之物。
他在意的,是萦华殿这位主子予人的那份熨帖舒坦——不同于瑶光殿的紧绷与威压。
慕卿璃的赏赐,连同她那娇花照水般的容色与柔婉态度,都透着世家大族浸润出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尊重。
难怪……殿下竟肯为她拂了正妃的脸面。
福禄心底暗叹,这般颜色气度,便是他也忍不住心生亲近。
“娘娘,”福禄躬身,拂尘轻搭臂弯,姿态恭敬。
“人,老奴给您送来了。您金尊玉贵,眼力自是极好的。若瞧着哪个不合心意、手脚不够伶俐的,只管打发回来,老奴定给您换批更妥帖的。不敢扰娘娘清静,老奴告退。”
他利落一甩拂尘,行了个周全的礼,带着人悄然退下。
庭院里一时只闻微风拂过花叶的细响与新人们极力压抑的呼吸。
慕卿璃并未因是福禄送来的人便松懈。
她倚着门框,姿态带着几分天然的慵懒娇贵,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却如含着露水的花瓣,轻轻柔柔地扫过阶下低垂的头颅。
那目光看似无害,甚至带着几分懵懂的好奇,却自有一股无声的力量,让人不敢造次。
两名年纪尚小、眼神干净如小鹿的小太监被留下了。
宫女中,她葱白的指尖随意点了四人,皆是身量匀称、低眉顺眼、看着便觉手脚勤快又安分守己的。
余下两名,一个眼神过于活络,滴溜溜乱转透着不安分;一个虽极力掩饰,眉梢眼角却藏不住一丝轻浮媚态。
慕卿璃只微微蹙了下秀气的眉尖,身旁的姜嬷嬷便已会意,无声地将那两人引了出去。
“嬷嬷。”
慕卿璃的声音依旧娇软,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这几个新人,规矩上就劳您多费心了。”
“娘娘放心,老奴省得。”
侍立一旁、面容严肃的姜嬷嬷立刻应声。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留下的新人,那份经年累月积攒的威压,瞬间让庭院里的空气都沉凝了几分。
新人们屏住呼吸,头垂得更低,心知肚明,在这位倾国倾城却又心思玲珑的主子手下当差,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
瑶光殿内,烛火幽微。
紫檀案几上,堆叠着宋昭华被罚抄的《女德》。
昏黄灯影下,几页纸笺上洇开的泪痕格外刺眼,墨迹被晕染得模糊一片。
她偏偏将这些污了字迹的纸张,也一并收拢在那只盛放罚抄的竹篮里,置于最显眼之处。
时值春夏之交,窗外又飘起了绵绵细雨,雨丝无声地织就一张迷蒙的网。
宋昭华搁下笔,目光怔忡地投向那片水雾氤氲的夜色。
视线穿不透雨幕,却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回了太傅祖父尚在、她还是无忧稚童的年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也是这般湿漉漉的时节,端午将近。
她贪玩,溜进皇后娘娘的紫麟山,不慎被毒蛇咬伤,剧痛与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是当时尚为少年的太子萧凛,不顾危险,惊走毒蛇,将她背在背上,一路疾奔至太医院。
他额角渗汗,背脊却异常沉稳,那是她最初的心安之所。
另一幕随之浮现,温暖而清晰:
祖父宋太傅的书房,夕阳熔金,将一切都镀上温柔的暖色。
祖父正悉心教导着少年太子。
窗外高大的银杏树在晚风中轻摇,沙沙作响。
祖父俯身,拾起一片脉络分明的金黄落叶,轻轻夹入太子手中的书页间,温煦的声音带着金石之质:
“殿下,此叶虽微,其脉坚韧,恰如君子之志,可护持本心,澄澈明净。”
少年太子神色肃然,珍而重之地收下。
她那时就躲在厚重的书架后,偷偷望着,祖父渊博慈和的身影与太子哥哥挺拔认真的侧影,是她小小世界里最坚实温暖的依靠。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湿意。
宋昭华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落了泪。
她抬手,用指腹狠狠抹去眼角的水痕,唇边扯出一抹自嘲又怨毒的冷笑:
“呵……由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可本宫……凭什么要做那被弃的旧人!”
不甘如同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心。
她不懂朝堂上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也没有慕卿璃那狐媚子勾魂摄魄的容色。
但她有与萧凛共度的少年时光,有他们血脉相连的儿子——这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她深知如何撩动萧凛心底那点愧疚,如何用过往的温情和幼子的牵绊,让他心软。
“玉霞,磨墨。”
她的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娘娘……”
玉霞捧着墨锭,望着案前太子妃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眼中满是忧虑,“您已抄写了一整日,眼瞧着都三更天了,您……您歇息片刻吧?”
她虽然已深知主子温和外表下的冷漠偏执与骄傲。
此刻见主子被太子如此责罚,纵然主子待下严苛,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与不忍。
宋昭华对她的劝谏置若罔闻,径直抽出一张洒金花笺铺于案上,提笔蘸墨。
玉霞心知再劝无用,只得低低应了声“是”,屏息凝神,手腕沉稳地研磨起来。
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这次,她并非续抄那枯燥的《女德》。
微颤的笔尖悬于纸上,酝酿着另一种无声的战役。
片刻后,她落笔,簪花小楷依旧清秀端丽,却因用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罪妾昭华惶恐百拜,敬禀太子殿下足下:
禁足静思,如坠冰窟,始知妾身言行悖谬,触怒天颜,罪孽深重。口出狂言,惊扰宫苑清宁,实乃妾愚顽不堪,轻狂无状,万死难赎其咎。
殿下严惩,乃正宫闱纲纪,妾俯首领受,不敢有怨。
日课《女德》,字字警心,不敢稍懈。
然…… 更深漏断,寒雨敲窗,孤影茕茕之际,旧事忽如潮涌。
尤忆少时端午将近,妾顽劣无知,私入紫麟山,不幸遭毒蛇噬啮,命悬一线。彼时千钧一发,若非殿下奋不顾身,驱蛇相救,更亲负妾身疾奔太医院……妾早已命丧黄泉,骸骨成尘。
殿下救命深恩,如山如海,妾刻骨镂心,无时敢忘。
今妾身陷囹圄,自知罪愆难赦,岂敢奢求殿下宽宥?
唯念稚子瑄儿,年幼失恃,久不见亲娘,恰逢端午蛇虫肆虐之时,妾忧心如焚,于禁中亲手缝制避毒香囊一枚,针脚粗陋,难登大雅,唯此心一片。
伏乞殿下垂怜,念稚子无辜,将此微物转交瑄儿,佑其平安。
妾身虽困于方寸之地,然神魂所系,日夜祷祝,唯愿殿下圣躬康泰,瑄儿无灾无难,长乐未央。 临书涕零,不知所云。伏惟殿下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