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璃似乎被他这突兀的转折弄得微怔，尚未来得及反应。
萧凛的目光却已落在了书案另一侧那柄展开的金丝蝉翼扇上。
扇骨以金丝为架，薄如蝉翼的扇面堪称无价之宝。
此刻，扇面上绘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写意图：风雨将歇，天色微明，一只昂首挺立的雄鸡傲然立于竹篱山石之上，引颈高歌。
扇面一侧，一行簪花小楷娟秀清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萧凛的目光骤然凝住，呼吸几不可闻地一窒——
风雨如晦……是她嫁入东宫后所历的种种磋磨与委屈？
鸡鸣不已……是她心中未曾熄灭的期盼？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君子”，是她在无边晦暗中看到的……光明与救赎？是他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喜、怜惜与某种隐秘掌控感的暖流，如同墨汁滴落宣纸般，瞬间在他心口晕染开来。
原来她那些表面的抗拒与疏离之下，竟藏着这般深切的寄托与……倾慕？
而慕卿璃此刻也发现了他的视线落点，顿时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抓起案上一方锦帕，慌乱地盖住那柄珍贵的扇子，又急急将它卷起藏于身后。
如同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被当场撞破，她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只余下耳根到脖颈一片火烧般的红晕，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明显的慌乱：“那……那殿下可要在此用膳？”
萧凛看着她这副羞涩慌乱、欲盖弥彰的模样，再回味扇面上那含蓄又炽烈的诗句，先前心中那点如鼓点般敲击的悸动，渐渐化作了无声流淌的、带着丝丝甜意的暖流，熨帖地漫过心田。
直到宫女们捧着描金漆盘鱼贯而入，将各色精致的菜肴次第布上紫檀圆桌，萧凛才缓缓收回飘远的心神。
目光所及，桌面上俨然铺展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
松茸翡翠虾晶莹剔透，青笋淬云腿宛如碧玉衬着红霞，酒酿水晶鹅翼薄如蝉翼，珍珠桂花丸子莹润可爱，菠萝炭烧小脊骨焦香诱人，画眉腌青瓜玲珑剔透，连最普通的冬瓜，也被雕琢成了栩栩如生的白牡丹……
每道菜不仅小巧得仅够一箸，更精妙如画，令人不忍下箸。
这般巧思，纵是御厨也难企及。
萧凛眸中掠过惊诧，不由问道：“你每日用的都是这般？”
慕卿璃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娇俏的浅笑：“幼时体弱，又挑食，娘亲费尽心思哄我。后来发现，若将菜肴做得赏心悦目，我方能勉强多用几口。府里的丫头们为了让我多吃些，便年复一年地琢磨如何让饭菜既可口又好看，这些年下来，倒也练就了些微末本事。”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殿下，不妨尝尝，看是否还合口味？”
萧凛依言浅尝一口，鲜香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果然妙不可言。
他抬眼看向慕卿璃，烛光映照下，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不由由衷赞道：“难怪你容色这般动人，连日常饮食都如此用心讲究。”
“殿下……”
慕卿璃那双清澈的鹿眼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盛满了星子，毫不掩饰的欢欣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您这是在夸赞妾身吗？”
她这般坦率而满足的神情，让萧凛心头莫名一软，生出几分怜惜。
“殿下，”她眼中光芒未褪，带着一丝雀跃，“妾身还备了道甜点，您可要尝尝？”
萧凛素来不嗜甜，但看着她盈满期待的眼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也好。”
慕卿璃含笑，柔声吩咐侍立一旁的丫鬟：“桃儿，去将那道‘雪玉酥山’端上来吧。”
名唤桃儿的丫鬟应声退下，很快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碧绿剔透的翡翠盏回来。
盏中盛着一座“山峰”，颤颤巍巍，水嫩莹润，如同最上等的凝脂豆腐堆砌而成。
顶端点缀着一颗饱满欲滴的红樱桃，下方淋着雪白浓稠的牛乳酪。
随着桃儿的脚步，那“山峰”在盏中微微晃动，顶端的牛乳在烛火映照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晕，真真是赏心悦目。
萧凛的目光焦着在那诱人的甜点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颤巍巍、嫩生生的姿态，竟无端让他忆起锦帐红烛下的迤逦春色……生平头一次，他对一道甜点生出了强烈的渴望，急切地想将它含入口中，感受那份柔腻在唇齿间化开的滋味……
然而，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正要将翡翠盏置于桌案的桃儿，脚下不知为何猛地一绊，整个人一个趔趄！
手中那精致的翡翠盏脱手飞出，盛着那诱人“雪玉酥山”的碧绿玉盏，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嚓”一声脆响，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霎时间，琼浆玉碎！
那精心雕琢的酥山瞬间坍塌，混着雪白牛乳和鲜红樱桃的碎屑，狼藉地溅了一地。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却只余下破碎的残景。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桃儿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请罪。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爬起来，手脚却仿佛不听使唤，慌乱间竟猛地撞向了旁边一座高耸的紫檀木博古架！
那博古架沉重无比，被这一撞，只是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但架顶一件通体无瑕的白玉送子观音像，却在这剧烈的晃动中失去了平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追随着那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 只见它直直坠落，“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脆弱的玉石应声迸裂，碎片如冰花般四溅开来！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随之出现！
就在那四分五裂的观音底座残骸之中，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用粗糙布帛缝制的人偶，骨碌碌地滚了出来，赫然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之下！
那人偶身上，竟清晰地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微型蟒袍，头上还歪戴着一顶小小的金冠——分明是太子形制！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人偶的心口、额头、四肢关节等要害之处，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闪着幽冷寒光的细长钢针！
一个扎满了钢针的太子巫蛊娃娃！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除了萧凛，所有人——慕卿璃、宫女们、跪在地上的桃儿，在看清那娃娃形象的刹那，身体都彻底僵住了。
空气仿佛被抽干，连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地上那狰狞人偶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