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完柳承宗，萧凛的目光落回慕远彬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玩味。
算起来，这已是他与这位老成持重的宰辅第二次心照不宣地“联手”了。
回想以往，二人更多是君臣博弈、政见相左的对手，如今这般……
感觉倒也不坏。
“慕相！”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厉。
“臣在。”
慕远彬躬身应道，姿态恭谨依旧。
“当街殴斗，举止失仪，有损朝廷体统。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卿，可服？”
萧凛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淡然，却又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轻放下”的意味。
“臣，领旨谢恩！陛下圣明！”
慕远彬毫不犹豫，立刻叩首谢恩。
这个结果，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轻省许多。
一年俸禄，换柳家彻底倾颓，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小安子早已经有眼力见的将御书房的情形告诉了慕卿璃。
她斜倚在软榻上，纤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中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唇角弯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
虽然结局早已经在她预料之中，但是她仍旧不吝夸奖，赞叹道：“皇上英明。”
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几分满意。
一切尽在掌握。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柳御史身为朝廷命官却私养外室；
以及太后娘娘被柳太夫人蒙蔽、乱点鸳鸯谱，将风尘女子塞入相府为妾的荒唐事；
不出半个时辰，便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速传遍了宫廷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入了凤仪宫太后的耳中。
太后娘娘听闻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得知那柳家做事如此不靠谱，还明晃晃的被人捏到了错处，顿时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背过气去！
她原以为柳家是知礼守节的清流门第，柳氏是个堪当大任、可予扶持的，谁曾想这一家子竟是如此糊涂透顶、行事龌龊不堪！
“蠢货！一家子蠢货！”
太后捶着胸口气怒攻心，太阳穴突突直跳，剧烈的头痛阵阵袭来。
在锦夕等宫人的连番劝慰下，她才勉强顺过气，被扶着饮了安神汤，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憋屈沉沉昏睡过去。
然而，当她再次醒来，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却骤然发现周遭的世界陷入了令人心悸的寂静。
锦夕的嘴唇在她眼前焦急地开合，宫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写满惊慌……
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片死寂。
萧凛踏入未央宫时，暮色已悄然四合，宫灯初上，将水榭露台映照得暖意融融。
处置完慕相与柳御史的纷争，自然要亲自来将结果说与慕卿璃知晓，好让她安心。
今日这未央宫的晚膳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尚未走近，便已闻得一阵诱人的食物焦香与粳米清甜混合的气息，勾得人食指大动。
只见水榭宽敞的露台上，竟支起了两只小巧的红泥火炉。
一只炉上架着细密的铁网，此刻正滋滋作响地炙烤着肉食，油脂滴落火中，爆起零星火花，香气四溢；
另一只炉上则坐着一只精致的陶瓷煲仔，盖沿噗噗地冒着热气，碧梗米特有的醇厚米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温暖而踏实。
一旁的紫檀雕花桌上，更是琳琅满目。
白玉般薄透的鱼片整齐码放，用红柳枝串起的羊肉块肥瘦相间，青翠的竹筒里盛着粉嫩的虾泥，还有一篮子洗得水灵灵、翠绿欲滴的各色菜叶，俨然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慕卿璃正专注地坐在炉前，手持一把玲珑的银夹子，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铁网上的一块羊排。
她今日卸了钗环，只松松绾了个髻，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被炉火映照得眉眼格外柔和。
见那羊排已烤得微微焦黄，滋滋冒油，她便用银夹夹起，熟练地裹上一片鲜嫩的菜叶，递到唇边。
檀口微张，轻轻咬下一口。
菜叶的清爽瞬间中和了羊肉的醇厚，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唇角漾开一丝纯粹而娇憨的笑意。
“陛下！”
她抬眼瞧见萧凛，眸中流光溢彩，笑着招手：
“快过来尝尝！这炙肉非得自己动手烤的，才最有滋味儿，旁人烤的，总差那么点意思。”
萧凛早已被这烟火气引得腹中馋虫大动，从善如流地在她身旁坐下；
学着她的样子，略显生疏地夹起一块羊肉放在铁网上，听着那悦耳的滋滋声，看着肉色渐渐转变，竟也觉得颇有乐趣。
烤好的羊肉入口，外焦里嫩，肉汁丰盈，混合着不知名酱料的咸香与果木炭火的独特气息，果然鲜美异常，远非御膳房精心烹调后一路温着送来的那般滋味。
“卿卿这里，总是有这般新奇又恰到好处的享受。”
萧凛忍不住赞叹，眉宇间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暖融融的烟火气驱散了几分。
二人正沉浸在这份自己动手、大快朵颐的简单快乐之中，享受着难得松弛温馨的时刻，却见一名小太监步履匆匆、神色惶急地自水榭长廊那头疾步而来；
在露台入口处戛然止步，垂首躬身，显得极为不安。
萧凛抬眸瞥去，认出这是在凤仪宫当差的内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下意识便以为母后又是听闻了柳家之事，要派人来替他们求情，心中已生出几分不耐。
谁知，那跪地的小太监颤声禀报的却是：
“启禀皇上、娘娘，太后娘娘今日午后听闻柳家之事后，当即怒火攻心，晕厥了片刻。醒来后……醒来后便发现……双耳竟听不见任何声响了！凤仪宫此刻已乱作一团！”
“什么？！”
萧凛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轻响，脸上温存尽褪，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前朝之事，如何会这么快传入太后耳中？！是谁在母后面前多嘴嚼舌！”
他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刻意传递消息，惊扰太后凤体。
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跪伏在地，支支吾吾，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磕头。
一旁的慕卿璃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心中了然；
太后怒火攻心或许是真，但突发失聪……
这分明是墨白前两日依计而行的手笔。
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正撞在柳家这桩丑闻爆发的当口，将所有人的视线完美吸引过去。
神医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她迅速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换上一副真切又担忧的神情，轻轻伸手拉了拉萧凛的衣袖，软声道：
“陛下，此刻追究何人传话已非紧要，母后的凤体最要紧！那些不当值的奴才，稍后再查办也不迟。当务之急，是速传太医为母后诊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