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未央宫内早早便点起了宫灯,柔和的光晕将殿内映照得一片温馨静谧。
萧凛踏入殿门时,一眼便瞧见他的小皇后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并未像往常般执书或赏玩什物,只是眸光怔怔地,落在那小几上一尊璀璨夺目、却又与周遭宁静格格不入的赤金并蒂莲上。
纤细如玉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着那冰凉的黄金花瓣;
烛火摇曳,在她低垂的浓密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那双往日含笑潋滟的唇瓣此刻微微下抿,流露出一抹极力掩饰、却仍悄然透出的委屈与黯然。
那尊象征着“圆满”与“规训”的并蒂莲,在她素雅清淡的衣裙旁,华美得近乎跋扈;
像一个无声而刺眼的嘲讽。
萧凛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自然认得此物。
它曾在母后的多宝阁上占据了显眼位置大半生,他自幼见到大。
这尊并蒂莲背后所代表的深意与沉重,他再清楚不过。
往日,他也曾看到过幕后对着这尊华丽丽的并蒂莲垂泪……
他只是未曾料到,母后竟会将它送到这里,送到他的卿卿面前。
他的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脚下步伐顿住,抬手挥退了正要出声通传的宫人。
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
温热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覆上她微凉的肩头。
“卿卿?”
他声音低沉柔和,语气里却满是关切:
“独自在此想什么,如此出神?连朕进来了都未曾察觉。”
慕卿璃似乎这才惊觉他的到来,肩头微微一颤,随即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过头来时,脸上已是欣喜又娇俏的笑容;
只是眼底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散去的落寞,却没能逃过萧凛的眼睛。
“陛下回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株并蒂莲:“母后今日赏的?”
“是。”
慕卿璃垂下眼帘,声音轻柔恭顺:
“太后娘娘厚爱,赐下此等寓意深远的珍宝,臣妾正在细细体悟其中‘并蒂同心’、‘枝繁叶茂’的深意,一时看得出神,竟未察觉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她还刻意勾了勾唇来,露出一抹笑容了夸赞一般的开心…
这懂事的 掩饰,却也愈发让萧凛觉得心头沉闷。
他岂会不知太后的用意?
昨日登基,今日太后便急着送来这东西,是在敲打他的皇后,更是在敲打他。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既是珍宝,收起来便是,何必对着它伤神?”
慕卿璃却顺势微微偏头,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强撑的贤惠与不易察觉的酸楚:
“陛下说笑了,臣妾岂会伤神。只是……只是觉得太后娘娘所言极是。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非臣妾一人之夫君。六宫姐妹,皆盼陛下雨露恩泽。”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眼,目光恳切却又带着一丝破碎感,轻声道:
“尤其……丽嫔,出生御史府,性情……最是得太后娘娘欢心。陛下今日政务繁忙,想必还未用晚膳吧?不若……不若就去丽嫔的揽月宫用膳?也好让太后娘娘安心。”
她这番话,将自己放在了完全被动、被迫“贤惠”的位置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舍自己的心头肉,却又句句冠冕堂皇,都是为了他、为了后宫、为了太后。
那眼神里的细微挣扎和最终选择的“顾全大局”,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凛的眉头紧必然不是真心,但是“委曲求全”的模样,听着她亲口将他推往别的女人宫中,一股无名火还是猛地窜了上来。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复杂,有怜惜,有不满,更有一种被“规矩”和“贤德”束缚住的憋闷。
最终,他松开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皇后真是……越来越有六宫之主的风仪了。”
慕卿璃心中冷嗤,面上却依旧柔顺:“臣妾谨记本分。”
“好,好一个谨记本分!”
萧凛忽然冷笑一声,拂袖转身,“既然皇后如此大方,那朕便去揽月宫,尝尝丽嫔小厨房的手艺!”
他说完,竟真的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殿门开合,带进一阵微凉的夜风,吹动了案几上的烛火。
慕卿璃站在原地,眸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那副刻意流露的柔弱委屈渐渐褪去……
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底漫上一片了然于心的漫不经心。
萧凛前脚刚走,盈夏后脚便打了帘子进来,嘴角抿着压不住的笑意,低声道:
“娘娘,夫人受委屈、相爷府里进了新人的事儿,福禄公公那边怕是已经‘无意间’听了个齐全!”
慕卿璃缓缓坐回软榻,目光再次落在那株金光璀璨的并蒂莲上。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花瓣,唇角勾起一丝似嘲似怜的弧度,轻声叹息,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位老太太……怎么总是想不明白。她这般‘疼爱’儿子,处处替他张罗筹谋,最终这层层叠叠的算计,苦的可不都是她自己的儿子么?”
另一边,萧凛带着一身未散的怒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福禄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心里叫苦不迭。
他实在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
明明一整日心都拴在未央宫那位身上,怎么才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又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萧凛疾行了一段,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
福禄追得太急,险些一头撞上皇帝的后背;
幸好他下盘稳,及时刹住了脚,惊出一身冷汗。
只听萧凛声音沉郁,头也不回地问道:
“今日未央宫,除了太后赏赐,可还发生了别的事?”
他一直在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只要她一人,连象征专房的椒房殿都赐给了她,如此聪慧的她不会不明白他一直在践行着他的诺言——此生只要她一人。
他不信她愚钝到不懂,反而需要太后来用一尊破莲花提点“规矩”。
所以他多问这一句,是怕自己盛怒之下错怪了她。
实则,是方才怒气冲冲,不管不顾的的离开未央宫,此刻便已经生出了一丝悔意。
想要找个理由回去。
因为一想到要去到柳馨怡处,要让他去面对那个矫揉造作的女人,他只觉一阵莫名的厌烦。
福禄闻言,悄悄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下却是一松。
幸好方才在未央宫外殿等候时,与那几个小丫头闲聊了几句,此刻正好回禀:
“回陛下,未央宫今日倒无他事。只是……听闻昨日,慕相爷府上,新进了一位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