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光初现时,太子萧凛那道不容置喙的旨意,传至了瑶光殿。
“今日之内,将石榴玉树、东宫账册、印信,悉数送至书房!”
宋昭华闻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手脚冰凉。
数日前,太子便已降下口谕,命她将东宫掌事之权移交慕卿璃。
慕卿璃也上门讨要过那石榴玉树。
她本欲借此良机,将库房那笔巨大的亏空,巧妙移祸江东,栽赃至慕青璃头上。
然此等偷天换日之计,需得绸缪万全,方能天衣无缝。
岂料今日,太子竟骤然降旨,命她即刻将玉树并账册一应物事,亲自呈交与他本人……
这经太子之手查验,与她直接交予慕青璃,其间利害,何啻天渊!
这道旨意,如惊雷骤降,直打得她心头剧震,指尖微颤。
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团团乱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之策,精致的妆容掩不住眼底的惊惶与焦灼。
然而,峰回路转。
午时刚过,心腹宫女便带来了一个让她几乎虚脱的消息:太子被圣上急召出京,归期不定!
压在心头那块千钧巨石骤然落地。
宋昭华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跌坐回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天助我也……”
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厉声吩咐,“快!速去传玉簪夫人入宫!”
她必须趁着太子不在,尽快解决这个天大的麻烦。
半个时辰后,玉簪夫人,步履匆匆地踏入了瑶光殿的大门。
与此同时,萦华殿书房内。
慕卿璃正临窗而立,目光沉静地望向庭院深深。
殿内冰鉴散发的寒气,也未能驱散她眉宇间凝着的一抹思量。
“娘娘。”
燕回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找到了。那尊‘石榴玉树’的下落已查明,我们的人已将其秘密赎回,现下安置稳妥。”
她顿了顿,朝瑶光殿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边那位,此刻正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托人,急着想把它再赎回去呢。”
慕卿璃闻言,缓缓转过身,唇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
她走回紫檀书案后坐下,莹白如玉的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今日太子仓促离京,归期未卜……”
她声音清泠,如同碎玉击冰,“宋昭华心头那根弦,怕是已经松了。此刻她虽想赎回玉树,却未必如晨间那般火烧眉毛,不计代价了。”
燕回眉头微蹙:“娘娘的意思是……她会压价?可这玉树寓意吉祥,又是御赐之物,只此一件,她总归是要弄回去的,这钱迟早得出。”
“只此一件?”
慕卿璃轻轻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微光。
“这尊玉树,贵在‘多子多福’的彩头,而非其玉石本身独一无二。只要时间充裕,暗中寻访能工巧匠,再寻一块上好的石榴红玉料,依样画葫芦重新雕琢一尊,也并非难事。而且……”
她顿了顿,指尖敲击的节奏未变,“新雕的玉树,价格上……自然比赎回旧物要‘公道’许多。”
燕回瞬间明了,眼中精光一闪:
“那她岂不是要赖账?或者,拖着拖着,便想用新玉树蒙混过关?”
“所以,不能给她喘息之机,更不能让她有另起炉灶的念头。”
慕卿璃眸光微凝,那笃笃的敲击声停了。
她朝燕回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燕回立刻趋步上前,躬身侧耳。
慕卿璃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细细交代了几句。
她的声音又轻又快,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关键处。
燕回凝神听着,那双沉静的眼眸越来越亮,如同被点燃的星子,闪烁着钦佩与了然的光芒。
待慕卿璃说完,她已完全领会了主子的意图,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妙极!”
燕回低声道,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如此一来,不仅那尊玉树的钱她得连本带利吐出来,只怕……那些被她偷偷挪腾、藏匿起来的东宫财物,也得跟着一起……‘完璧归赵’了!”
慕卿璃含笑颔首,眸底是一片运筹帷幄的淡然:
“去吧。动作要快,时机……稍纵即逝。”
“是!奴婢明白!”
燕回利落地行了一礼,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转身便如一阵轻风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玉簪夫人亦得了宋昭华一番耳提面命,字字如冰锥刺骨,惊得她魂飞魄散。
哪里还敢耽搁半分?
当即脚下生风,急急惶惶便往宫外奔去。
然则一颗心,却似擂鼓般在腔子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赝鼎御赐之物……
这念头甫一升起,便如毒蛇噬心,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一旦败露,何止是项上人头?
怕是九族都要被这滔天罪孽牵连!
太子妃娘娘……竟敢行此险招?!
她心头惊惧交加,几乎要失声诘问。可
转念一想,如今那株石榴玉树,已经要到了天价,就算金银倾尽,亦难填此欲壑。
眼下,竟真如饮鸩止渴,明知是万丈深渊,也只得闭眼跳下……
五月中旬的京城,暑气已隐隐蒸腾。
东宫深处,珠帘之后暗流涌动,华服丽影笑语晏晏,眼底却藏着不见血的锋芒。
而此刻的官道上,太子萧凛一身利落玄衣,仅带着六名精悍护卫,马蹄踏碎晨光,已远离了京城九重宫阙的巍峨。
与他并辔而行的,正是流徽阁主——宁昭。
他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劲装,发髻随意束起,几缕碎发散在额前,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慵懒。
宁昭,刚结束南岭矿脉的探查,连端午都未能回京,便又跟着萧凛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年初深入滇南的经历,让他对那片烟瘴之地、盘根错节的部族势力,乃至那位南岭公主,都了然于心。
这份用命换来的熟悉,是萧凛此行最大的倚仗。
萧凛猛地一夹马腹,座下神骏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瞬间将众人甩开一截。
玄色的披风在初夏带着热意的风中鼓荡,卷起干燥的尘土,背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
午间歇脚,不过是在路旁简陋的茶棚,就着粗瓷碗灌了几口凉茶,啃了几口干粮。
宁昭刚把水囊递过去,萧凛已三两口解决,翻身上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沉郁地望向前方。
一路疾驰,直到暮色四合,蝉鸣四起,几人才在官道旁寻到一家挂着褪色酒旗的客栈投宿。
晚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吹动檐下风铃,叮当作响。
萧凛在油腻的方桌旁坐下,几乎没动几筷子桌上的粗粝饭食,便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楼梯。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