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腾下来,已近亥时中,正是安寝时分。
慕卿璃似乎真的被这一连串的惊吓与委屈抽空了所有力气,像失了魂般,冷冷清清地蜷缩在窗边的雕花圈椅里,目光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纤细的身影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格外孤弱。
待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二人时,她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缓缓回神,眼睫轻颤,缓缓转向萧凛。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鹿眼,此刻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万念俱灰,交织着惊惧、委屈、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
萧凛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微动。
她终究才十六岁,是慕相国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长大的明珠。
这东宫几日里遭遇的明枪暗箭、生死倾轧,恐怕比她前十六年经历的所有风雨加起来都要险恶残酷。
他走近一步,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别怕,有孤在。”
他试图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庇护,“孤向你保证,日后,绝不会再让宵小之辈伤你分毫……”
然而,他的柔声安慰似乎并未真正抵达她的心底。
她依旧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还沉溺在自己的忧虑与惊惶之中,对他话语中的保证置若罔闻。
萧凛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搁在扶手上冰凉微颤的柔荑,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她的不安。
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福禄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启禀殿下,瑶光殿的玉馨姑娘在外求见,言道太子妃娘娘心疾突发,恳请殿下即刻移驾探望!”
福禄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打破了殿内这短暂而微妙的氛围。
慕卿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强自镇定下来,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萧凛温热的掌心抽离。
她抬起脸,脸上泪痕未干,却已强行挤出一丝近乎破碎的平静,声音轻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疏离:
“殿下……妾身只望殿下早日查明真相,还妾身清白。如今……太子妃姐姐病体要紧,您……快去吧。”
萧凛凝视着慕卿璃眼中那份刻意拉开的疏离与平静,心底了然——她又在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
她本非自愿入宫,新婚之夜便欲求去。
纵然后来定下那场所谓的“情劫赌约”,他心知肚明,她无时无刻不在筑起高墙,试图将他隔绝在外。
这两日好不容易消融了些许隔阂的暖意,经此一遭构陷风波,只怕又在她心间凝成了更坚厚的寒冰,愈发坚定了她离开的念头。
然而宋昭华旧疾发作的消息传来……他终究是要去的。
他已经连续三日都在萦华殿殿,冷落昭华已有多日。
他与宋昭华之间,那份经年的情谊,终究是不同的。
慕卿璃将萧凛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权衡尽收眼底,心中无声地“啧”了一下。
果然,这男人对宋昭华,确有那么几分真心的情义在。
只是……她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今日搜出的那些腌臜物事——欢宜香、冰针叶、乃至栽赃用的男人衣物——桩桩件件,皆是要将她置于死地的狠辣手段。
能在东宫之中,对一个甫入宫闱、被全京城视为弃子的侧妃下此毒手,幕后主使是谁,简直昭然若揭,连三岁小儿都猜得出来。
可这男人呢?
他分明心如明镜,却依旧选择不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如今那边只需一声“心疾发作”,便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神,引得他忧心忡忡。
看来这位太子妃娘娘,手腕也是了得,倒也有几分拿捏人心的本事。
只是……她从未天真地以为,仅凭从萦华殿搜出的那些腌臜物证,便能一举扳倒根基深厚的宋昭华。
此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在萧凛心中又埋下种子。
她深谙——真正的倾覆,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雷霆万钧,而是无声的蚕食,是将细密的丝线,一根根缠绕在猎物周身,最终令其在不知不觉间,坠入无法挣脱的绝境。
这几日的相处,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凛眼中日益浓厚的兴趣,以及那几分尚在萌芽、根基未稳的悸动。
然而,她心如明镜:这点微末的情愫与新鲜感,远不足以撼动宋昭华在他心中的分量。
一旦天平倾斜,他此刻这份浅淡的“不同”,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绝无可能让他舍弃多年情分,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自踏入东宫伊始,直至今夜这场精心布局的风波,她的每一步落子,都在无声地催生、累积着这个男人心底那份名为“愧疚”的土壤。
她刻意呈现的脆弱、隐忍、乃至方才那赠药之举,无不是浇灌这土壤的养分。
再辅以她若有似无、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撩拨…… 慕卿璃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意。
男人啊……这世间何曾有过纯粹无瑕的情爱?不过是情欲的藤蔓缠绕着精神猎奇的新鲜感,再被内心亏欠的沉重砝码所锚定。
当这三者交织缠绕,那份所谓的“感情”,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被驯养得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慕卿璃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今晚精心编排的这出大戏,上半场才堪堪落幕,真正精彩的下半阙尚未开锣。岂能让唯一的“贵客”中途离场,坏了她的全盘棋局?
她状似无意地侧首,目光掠过窗外。
夜风渐起,吹得庭中树叶哗哗作响,天际隐隐有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她想起师兄稍早的传讯:
亥时末,雷雨将至,切记关好门窗。
时机正好。
眼看萧凛转身欲走,慕卿璃忽然起身,声音清软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
“殿下,请留步!”
萧凛脚步一顿,略带疑惑地回望。
只见慕卿璃快步走向内室,不多时,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走了回来。
她将木匣珍而重之地递到萧凛面前,眼睫低垂,姿态恭顺而诚恳:
“殿下,卿璃娘亲亦有心疾缠身。这匣中所盛,乃是当年家父耗费万金巨资,才从隐世神医墨白先生处求得的‘九转养荣丸’。”
眼帘微垂,掩去眸中所有精光,只余一片诚挚的担忧。
“此药于养护心脉、固本培元有奇效,于危急之时,更能吊住性命,于妇人生产时更是一道保命的符箓……娘亲心疼妾身,将此药赐予妾身随身携带,以作万一之备。”
她抬起盈盈水眸,目光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全然不知此物价值几何:
“今日太子妃姐姐心疾发作,想必万分痛苦。殿下将此药带去给姐姐吧,或能缓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