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医被他这声低喝吓得肩膀一缩,又小心翼翼地抬眼,仔细分辨着太子的脸色。
只见太子虽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却似乎并未因方才的“直言”而真正动雷霆之怒,眉宇间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破私密的尴尬和烦躁。
但这也足以让秦太医心头一颤。挣扎片刻,最终还是医者的职责和对东宫风云的敬畏占了上风。
他伏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谨慎的斟酌,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滚过几遍才敢吐出:
“殿下息怒。下官……下官今日为侧妃娘娘请脉时,除了那过敏之症,还发现……娘娘脉象沉涩,似有气血阻滞之象,观其神容亦显倦怠乏力……这、这像是……寒症侵体之兆。”
“嗯?”
萧凛口中只发出一声极轻的疑问,尾音微微上挑。
他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抬起,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穿透袅袅升腾的香烟,精准地钉在跪伏的秦太医身上。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书案上那杯未饮尽的茶汤仿佛都凝滞了波纹。秦太医只觉得后背的官服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萧凛虽不精医药,但身为储君,对关乎子嗣、关乎后宫阴私的“女子寒症”岂会毫无了解?此症轻则月信不调,重则宫寒难孕!
皇后当初亲自出面,千挑万选才为他求娶了慕家嫡女慕卿璃入东宫。皇后何等精明谨慎,怎可能去求娶一个身患隐疾、可能影响生育的女子?!
“继续说。”
萧凛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冰渣子,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孤要知道,这寒症……从何而来?何时而起?”
秦太医感到喉咙发干,吞咽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回殿下……下官观侧妃娘娘脉象,此寒症……并非沉疴痼疾。其寒邪入体之象……颇为……颇为‘新鲜’……更像是……近五日之内,才……才中的毒!”
“毒?!”
萧凛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捏得发白,那杯搁在案上的青瓷茶盏,被他重重磕在楠木桌面,发出“哐”的一声脆响,震得博山炉里的香灰都簌簌落下几许。
萧凛的身子缓缓向后靠去,脊背贴合在黄花梨木雕花椅背冰凉的椅背上。
他指间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沉郁的木色衬得他指节愈发苍白。
“可是发现了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不过五日……
那毒,竟是在她踏入东宫之后才悄然种下的。
秦太医垂手侍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是皇后父亲花尚书尚在位时,举荐入的太医院,多年来专司皇后与太子凤体安康,是东宫心腹中的心腹。
若非确凿,绝不敢妄言。
“回殿下,”秦太医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老臣于萦华殿的茶盏之中……品出了冰针叶的滋味。”
“冰针叶?”
萧凛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住,狭长的凤眸微眯,透出审视的寒光。他对药理涉猎不深,更遑论这等稀罕物。
“此物生于极北苦寒之地,性极阴寒,中原罕见。”
秦太医不敢抬头,语速加快,“寻常妇人久服,必致宫寒不孕。若是有孕之身……则能紊乱脉息,遮蔽滑脉之象,使胎儿……无声无息化作血水,最终如月信般排出。此物……阴损至极。”
话音落尽,书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答,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啪!”
一声脆响骤然撕裂沉寂!
萧凛掌中那串盘得温润的紫檀佛珠竟应声崩断!
深紫色的珠子如骤雨般迸射开来,噼啪滚落满地,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四散弹跳。
他从未想过让慕卿璃孕育他的子嗣。
但——他也绝不允许,他人暗中戕害他的血脉,这二者,天渊之别!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心脏,激得他指节泛白。
“侧妃自己,可知晓?”
萧凛的声音再度响起,低沉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气。
“老臣……未曾言明。”
秦太医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侍奉太子多年,自认对其脾性有所了解,然此刻太子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凝肃杀之气,仍令他胆寒。
“侧妃娘娘中毒时日虽短,然这冰针叶之毒……极为霸道阴诡,解法难寻。老臣才疏学浅,实在……实在无能为力,万望殿下恕罪!”
他深深躬下身去,几乎不敢喘息。
萧凛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佛珠,又缓缓抬起,落在秦太医惶恐的脊背上。
他明白,秦太医明知无解却仍据实以告,是出于绝对的忠心。
此刻施压,徒增怨怼,于事无补。 他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
“孤知道了。你且退下。此事,烂在腹中,母后处亦不得泄露半分。暗中……寻访解法。”
秦太医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告退。
沉重的书房门扉合拢,再次隔绝了内外。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一地狼藉的紫檀珠和弥漫不散的冷香。
萧凛缓缓闭上眼,指腹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
这东宫,虽非铁桶金城、滴水不漏,却也绝非等闲之辈能轻易染指之地。
层层宫禁如藩篱,暗处耳目如蛛网,要将手无声无息地探入这禁苑深处,谈何容易?
更何况,三年前那场席卷朝堂的夺嫡之争,早已在累累白骨与无尽血泪中落下帷幕。
那些曾虎视眈眈、觊觎储位的兄弟,如今皆被一道圣旨打发了出去,如同拔除的毒刺,远远封在了各自的藩地,远离了这帝国心脏。
京畿之内,还有谁敢、还有谁能,再轻易搅动这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东宫风云?
萧凛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黄花梨扶手上叩击,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思绪翻涌。
尤其……是那下毒的对象!
慕卿璃!
一个刚刚踏入东宫不过数日的侧妃。
一个……他名义上纳进来,却注定只会冷眼旁观、束之高阁的女人。
世人皆知,他与她的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慕相——势同水火,彼此忌惮提防已非一日。
这门亲事,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平衡,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幌子。
她慕卿璃,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个……空顶着侧妃名头、实则在他萧凛心中毫无分量,更绝无可能诞育子嗣的“弃子”!
在一个如此背景、如此处境、如此“无价值”的侧妃身上,动用这等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罕见阴毒之物?
这动机……何其诡异!
若说是为了打击他萧凛,谋害一个他根本不在乎的女人、一个他甚至不愿让其有孕的女人,能伤他几分?
若说是为了搅乱东宫,这目标的选择,也未免太过……
不合常理!
除非……除非这毒,本就不是冲着“打击太子”或“搅乱东宫”这等宏大目的而来。
除非……它另有所图,指向更深、更隐蔽、也更……私人的恩怨。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冰冷的涟漪,无声地指向了那个他此刻最不愿深究的方向。
冰针叶……极北之地……北疆!
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太子妃!
当年,她正是被流放至那苦寒的北疆之地!
心口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
是她吗?
那个曾经冒着风险救他性命的太子妃?
她竟会……如此阴狠歹毒,谋害他东宫子嗣?
不……不会的!
萧凛猛地睁开眼,眸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与难以置信。
她出生太师府邸,即便心中怨怼,行事也当有她的骄傲与底线……
定是旁人!
是那些意图搅乱东宫的魑魅魍魉,借用了北疆之物!
他用力压下心头那疯狂滋长的怀疑,仿佛要将那个可怕的念头碾碎。
然而,那根名为“北疆”的刺,已深深扎下,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种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与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