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春深时节,鎏金云纹历书上朱砂殷红:宜嫁娶。
这日子原是钦天监监正焚香斋戒三日,于观星台推演二十八宿方位择出的吉期。
虽只是纳侧妃之礼,到底是朱门绣户养出来的相府嫡女,又是圣上亲笔赐婚,纵使太子未按礼制亲迎,倒比去年秋日迎娶正妃时还要煊赫三分。
而听说,皇后在法华寺修行时,还特意找住持慧能大师合过这二人的八字。
老和尚接过写着萧凛与慕卿璃生辰八字的红笺,迎着莲花灯细看片刻,忽合掌而笑。
娘娘且宽心,老衲观这两道命盘如日月同辉,纵有浮云蔽日之劫,根基却盘若苍松——指尖轻点朱砂批注处,待得鸾凤和鸣时,定是明珠满玉盘的好光景。
红烛摇曳映纱窗,大婚前夜的三日辰光,慕卿璃的行程排得密不透风。
试嫁衣,试头冠,听喜娘讲大婚之礼,学习新妇的规矩——喜娘捧着烫金红册子絮絮叮嘱,青玉如意压在膝头练跪拜,更漏声里连抬眉的弧度都要丈量再三。
吉日寅时初刻,才沾枕便被唤醒。
窗外仍是泼墨般的夜色,菱花镜前却已燃起十二对龙凤喜烛。
侍女捧着缠枝莲纹铜盆浸她指尖,带着夜露的帕子才拭过眼尾,捧着胭脂的侍女们便鱼贯而入,将她裹进层叠锦绣里细细描画。
霞帔缀上肩头时,晨光堪堪漫过重檐,她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娇如晕雨桃花,莲瓣饱满含春天,乌鬓连云。
纵然早已知晓自己绝色,却仍旧被铜镜中的人儿惊艳。
宫里来的喜嬷嬷更是倒抽一口气。
戴着翡翠护甲的手虚虚掩住唇:老奴给各宫娘娘梳妆二十余载,侧妃娘娘这通身的气派,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姜嬷嬷正将鎏金点翠步摇插入云鬓,闻言与有荣焉地挺直腰板:咱们姑娘可是得了朱雀星君庇佑的,打小就...
话说到半截突然噤声,只把鎏金梳往青丝深处又压了压。
菱花镜里映出慕卿璃耳尖泛起海棠红,指尖无意识绞着鸳鸯戏水的喜帕。
嬷嬷们快别取笑我了。百花各有颜色,若单论姿容便要分个高下,倒显得浅薄了。
喜嬷嬷眼角笑纹深了几分,手上却不停歇地将八宝璎珞项圈扣上玉颈。
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调教出来的老人,嘴上说着娘娘教训得是,心里却暗叹皇后娘娘眼光毒辣——这般品貌气度还知道藏锋的姑娘,合该是配得上那位主儿的。
暮色熔金时分,朱雀长街已化作赤色绸海。
从慕府金漆兽头门到玄武门九丈宫墙,沿街雕花窗棂间皆探着攒动人头——谁不想瞧瞧这位京城第一美人,慕家明珠出嫁。
八宝流苏轿帘被晚风撩起半阙,执扇新嫁娘恰似画屏惊鸿。
金丝绣就的百鸟朝凤霞帔在余晖中流转碎金,却压不住凝脂皓腕半分莹光。
远山眉间缀着波斯进贡的月光石花钿,唇上胭脂是岭南三年才得半匣的朱砂髓,这般盛装非但不显俗艳,倒似给九天玄女描了凡尘轮廓。
快看第七十三台!
不知谁在鼎沸人声中嚷了一嗓子。只见檀木箱笼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对羊脂玉净瓶,暮色掠过时竟透出云雾纹路。
几个穿短打的少年跟着嫁妆队伍疯跑,数到第八十抬时声音都劈了岔:南海夜明珠!鸽子蛋那么大的!
茶楼二层忽有人掷下个银稞子:甭数了!方才西市牙郎说全数是整一百一十八台!
满街哗然如热油溅水,连临街绣楼都传出帕子坠地的簌簌声。
须知三年前太子妃入主东宫,那嫁妆也不过一百二十八台,流水似的妆奁里可还掺着二十抬荞麦枕、三十抬青瓷碗。
哪似眼前这泼天富贵,单是前朝陆探微的《洛神图》真迹,便抵得上半条朱雀街的铺面。
霞光渐隐时,最后两抬嫁妆堪堪过玄武门。
玄铁箱笼未上漆,却用金箔烙着慕氏家徽,衬得八个壮汉肩头麻绳都勒进肉里。有眼尖的老儒生颤巍巍扶正冠巾。
了不得...这怕是慕相爷书房里那套《禹贡九鼎图》...话未说完便被孙儿拽着袖子打断,满城灯火已次第亮起,将送嫁队伍映成一条游向深宫的金鳞赤龙。
暮色漫过朱门金钉,鸾轿沿着白玉螭纹御道入了东宫。
垂花门鎏金铜铃在暮风里叮咚作响,涧亭九曲回廊的锦鲤争相跃出水面,最终停驻在萦华殿的缠枝莲纹石阶前。
喜嬷嬷扶着新嫁娘往拔步床去,百子千孙帐下铺着十层锦绣褥子。
慕卿璃指尖抚过床沿的百子千孙鎏金雕花,腰背挺得笔直,
愿娘娘早承雨露,瓜瓞绵绵。喜嬷嬷将红枣桂圆撒作并蒂莲花状,抿嘴笑着退至珠帘外。
喜嬷嬷捏着红绸帕子抿嘴笑,招呼这随慕卿璃嫁过来的嬷嬷和丫鬟:都随老身去西偏殿罢,那席面上可有御赐的缠丝玛瑙盏。
今夜是洞房夜,丫鬟们也要沾侧妃的喜气,留下姜嬷嬷与雪醅二人做陪,其他三个丫鬟与喜婆婆一起下去吃酒去了。
石榴裙摆扫过青砖,惊得廊下挂着的鎏金鹦鹉都扑棱翅膀学舌:吃酒去!吃酒去!
三个丫鬟领了吃酒的差事自然另有深意。
萦华殿当值的宫人足有十余个,趁着今夜宴席热闹,正可借机探探这些宫人的脾性。谁是谁的眼线,谁是谁的耳报神。
与此同时,姜嬷嬷带着雪醅正里里外外排查寝殿。指尖划过雕花妆台的暗格,连窗棂缝隙都不放过。
虽说顶着御赐婚约的名头嫁进来,可这东宫上下怕是没有半个人真心迎她,红烛未燃的喜房里,连空气都透着三分凉意。
这栖身的院子须得先收拾妥当,断不能叫人轻易钻了空子去。
红烛高照下竟翻出满案腌臜物——掺着催情香的香粉,浸过活血草的春茶,红绸未揭的拔步床暗格里藏着男子云纹锦靴,连那尊鎏金送子观音腹中都塞着扎满银针的巫蛊人偶。
烛芯哔剥作响,映得满桌阴私之物泛着幽光。
哪一件拎出来都能要人性命。
难怪上一世那哭包阿璃说,不知如何从她寝殿翻出了男人鞋袜。
这是她尚未进宫,人家就已经埋下的伏笔呀,
这是要把人钉死在起跑线上。
不过,这一世,就这般伎俩,慕卿璃倒是只想呵呵两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