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王家湾的喧嚣早已沉寂。团部窑洞的灯光熄灭多时,只有村外山道上,几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地移动,迅捷如狸猫。
林骁带着尖刀队最精干的六名骨干——王喜奎、张顺、二柱子、擅长爆破精通伪军口音和行事的“老油条”赵四,以及一个眼神锐利、记性超群的年轻队员小李,向着青山方向疾行。
寒风刮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林骁的脑子像一架精密的机器,飞速运转。青山战俘营,团长点名的硬骨头。硬闯是找死,唯一的破绽,或许就在它那庞大的物资消耗上。八百多张要吃饭的嘴,每天都需要补给。
天蒙蒙亮时,他们已潜行至青山镇外围。林骁示意众人分散隐蔽,观察着通往战俘营那条唯一土路上的动静。
不久,目标出现了:一辆破旧、沾满泥泞的骡车,由一个穿着伪军旧棉袄、缩着脖子、眼神闪烁的老头赶着,车上堆着些蔫了吧唧的白菜萝卜和几扇冻得发硬的猪肉。
赶车的,正是情报里提到的关键人物——给青山战俘营送菜的刘老蔫,伪军连长刘扒皮的本家大叔。
林骁眼中精光一闪,机会来了。他低声对“老油条”赵四吩咐了几句。赵四点点头,整了整身上那件同样不起眼的破棉袄,脸上瞬间堆起市侩又略带谄媚的笑容,从藏身处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哎呦!大叔!赶早送菜呢?”赵四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腔调,熟络地招呼着,自然地靠近骡车。
刘老蔫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警惕地打量赵四:“你谁啊?干啥的?”
赵四嘿嘿一笑,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劣质烟卷递过去一支:“大叔别紧张,俺是镇西头老赵家的,进城路过。看您这车货是往营里送的吧?啧啧,这年头弄点肉可不容易。”
刘老蔫见对方只是闲聊,又递烟,警惕性稍降,接过烟点上,抱怨道:“可不是嘛!那帮太君嘴刁着呢,三天两头要肉,可苦了俺们这些跑腿的!这营里几百号人,天天张嘴等吃的,催命似的!”
“几百号人?”赵四故作惊讶,“乖乖,那得多少张嘴啊?就您这一车,够吃?”
“哪够啊!后面还有两车粮食呢!”刘老蔫吐着烟圈,“俺就负责送这趟菜肉,送到就完事。”
赵四眼珠一转,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大叔,跟您商量个事呗?俺有个本家兄弟,在营里当差,托俺捎点东西进去给他,可俺没门路……”说着,赵四极其隐蔽地将两块沉甸甸、闪着诱人银光的大洋塞进了刘老蔫那油腻的袖口里。
冰凉的触感和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刘老蔫浑身一哆嗦。他飞快地捏了捏袖口,眼睛瞬间亮了,贪婪压倒了所有警惕。他左右看看无人,干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啥东西?别是犯忌讳的!”
“哪能啊!”赵四一脸诚恳,“就一点烟叶子,乡下土货,俺那兄弟就好这口。您行个方便,让俺跟您车进去一趟,放下东西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俺这兄弟叫刘三儿,您就说他本家侄子来瞧他,营里当差的都认得他!”
刘老蔫掂量着袖子里的大洋,又想到不过是送点烟叶子,还能在营里当差的本家面前落个人情(他哪知道有没有刘三儿这人),这笔买卖划算!
他点点头:“行吧!看你小子实诚!不过进去别乱看乱问,放下东西赶紧出来!出了岔子,俺可担待不起!”
“哎!谢谢大叔!您放心!规矩俺懂!”赵四连声答应,脸上笑开了花,暗中向林骁藏身的方向比了个成功的手势。
然而,就在他准备招呼林骁过来时,脸色突然一变,捂着肚子弯下腰,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声音也虚弱起来:“哎…哎呦!大叔…对不住…俺…俺这肚子…怕是早上吃坏东西了…疼得钻心…”
刘老蔫一看,嫌弃地皱起眉头:“啧!你这小子,咋关键时刻掉链子?这咋整?”
赵四痛苦地摆摆手,指向藏身的方向,艰难地说:“大叔…俺…俺实在撑不住了…俺让俺那兄弟…替俺送进去…行不?他就在那边…跟俺一块来的…”
刘老蔫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林骁已经低着头,扛着一个不起眼的麻袋(里面是些杂物和几捆真正的烟叶),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一副老实巴交又有点紧张的样子。
“他?”刘老蔫打量了一下林骁,觉得这人看着比赵四更木讷、更不起眼,而且肚子疼这事做不了假,想着袖子里的大洋,也不想节外生枝,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让他麻利点!你也真是…晦气!”
林骁赶紧小跑过来,对刘老蔫点头哈腰:“大叔…麻烦您了…” 然后低声对赵四说:“哥,你找个地方缓缓…” 赵四捂着肚子,痛苦地点点头,顺势退回了藏身处。
片刻后,林骁穿着一身同样破旧的棉袄,头上扣着顶破毡帽,脸上也抹了些尘土,低着头,扛着一个不起眼的麻袋(里面是些杂物和几捆真正的烟叶),混在了刘老蔫的骡车旁,像个沉默的跟班。
王喜奎和张顺则带着其他人,利用地形和伪装,在远处建立了隐蔽的观察点,负责接应和记录外围情况。
沉重的木栅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露出战俘营狰狞的内部。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让林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伪军,懒洋洋地检查了一下刘老蔫的条子,又扫了一眼林骁和他肩上的麻袋。
“这谁?”一个伪军问道。
“俺本家侄子,给营里当差的刘三儿送点东西,放下就走。”刘老蔫陪着笑脸。
“刘三儿?哦,知道知道,后厨打杂的。”伪军似乎认识,又看了看林骁低眉顺眼的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快点!别磨蹭!”
骡车吱呀呀地驶入营区。林骁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帽檐的阴影下飞速移动,将一切细节刻入脑海。
营区比想象中更大,被高高的、拉着铁丝网的土坯围墙圈住。围墙四角,矗立着两座高大的木制了望塔,如同俯视地狱的魔眼。
塔上架着的,赫然是两挺狰狞的九二式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俯瞰着整个营区,机枪手的身影清晰可见。围墙内侧还有简易的巡逻道,不时有背着三八步枪的日军哨兵或端着汉阳造的伪军巡逻队走过,眼神冷漠。
营房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片。西边是守卫部队的营房和仓库,相对规整,房顶还竖着天线。
东边则是几排低矮、阴暗、如同牲口棚般的长条形木屋,窗户狭小,钉着粗木条,外面用带刺的铁丝网额外围了一圈,门口有持枪守卫,那里就是关押战俘的牢笼。压抑的咳嗽声和偶尔几声痛苦的呻吟从里面传出。
骡车的目的地是靠近守卫营房的一个伙房小院。就在卸货的当口,营区中央一片被平整出来的空地上,传来一阵阵凶狠的呼喝和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林骁借着搬动一筐萝卜的动作,微微侧身望去。只见空地中央,约莫二三十个穿着独特深色作战服、脚蹬皮靴、动作极其凶悍迅捷的日军,正在轮番与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战俘进行着徒手搏斗!
那些日军士兵动作快如鬼魅,招式狠辣刁钻,锁喉、反关节、重击要害,招招致命!而他们对面的战俘,虽然竭力抵抗,但在绝对的力量、技巧和营养差距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不断被狠狠击倒、拖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哀嚎。
山本特战队! 林骁心头一凛。果然是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一个分队在这里,拿活生生的战俘当训练沙袋!其凶残程度,可见一斑。
他注意到,这些特战队员眼神冰冷,毫无波澜,仿佛眼前的不是同类,而是待拆卸的机器零件。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巨大的威胁。
“看什么看!找死啊!”一个监工的伪军注意到林骁的目光,厉声呵斥。
林骁立刻低下头,喏喏道:“没…没见过这阵仗…”
“哼!土包子!那是太君的精锐!赶紧搬你的菜!”伪军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林骁放下菜筐,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对旁边一个伙房帮工的伪军说:“大哥…俺…俺肚子疼得厉害,能不能…行个方便,找个茅房?”
那伪军嫌弃地挥挥手:“真麻烦!那边!快去快回!别瞎跑!”他指了个方向,正是靠近战俘牢笼区边缘一个简陋的露天茅厕。
林骁连声道谢,弓着腰快步走过去。茅厕极其肮脏,但位置却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观察角度。他蹲在最靠里的隔间,目光透过板壁的缝隙,锐利地扫视着近在咫尺的战俘区。
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透过木棚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挤满了人。穿着破烂的灰军装(八路)、土黄色军装(中央军\/晋绥军)、甚至还有地方保安团的衣服……各种番号混杂,但无一例外都面黄肌瘦,眼神或麻木或充满仇恨。粗略估算,绝对在八百人以上!守卫也更加森严,铁丝网后,日军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屏住呼吸,集中精神默数着视野范围内可见的巡逻队频率、哨兵位置、营房门口守卫的数量。同时,耳朵捕捉着任何有用的声音——守卫换岗时模糊的口令、远处仓库门口伪军抱怨重武器保养麻烦的只言片语……
仓库!林骁的目光投向守卫营房后那几间加固过的库房。大门紧闭,门口有双岗。虽然没看到炮,但根据其规模和守卫等级,里面存放着迫击炮甚至九二式步兵炮的可能性极大!这种攻坚利器,是拔除据点、压制火力的关键。
“喂!送菜的!掉茅坑里了?磨蹭啥呢!”外面传来伪军不耐烦的吼声。
林骁立刻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卑微惶恐的神情,小跑着回到伙房小院。刘老蔫已经卸完了货,正跟伙房管事的伪军结账。林骁扛起空麻袋,低眉顺眼地站在刘老蔫身后。
“东西送到了?”刘老蔫斜眼看他。
“送到了,谢谢大叔!”林骁赶紧点头。
“行了,走吧走吧!”刘老蔫数着到手的几张毛票,显然对那两块大洋更满意,懒得再管林骁。
两人在伪军哨兵不耐烦的目光中,走出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营门。当木栅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新合拢时,林骁才感到背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却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与刘老蔫分开后,迅速消失在镇外的小路。很快,他与接应的队员们汇合。
“队长!”
“怎么样?”
林骁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确认绝对安全,才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下。他摊开一张临时绘制的草图,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开始汇报,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铁钉,敲在队员们的心上:
“营区结构:四方高墙,带铁丝网,面积约xx亩(根据步数和目测估算)。两座了望塔,对角布置,各配一挺九二式重机枪,视野覆盖全场。”
“守卫兵力:确认日军一个完整步兵中队编制,约180人,装备精良。伪军一个连,约120人,装备混杂,士气不高,负责外围巡逻和杂役。营房、仓库、岗哨位置已标注。”
“特殊威胁:发现山本特战队一个分队,约二十五至三十人,正在营内进行实战格斗训练,手段极其凶残。其营房位置特殊,靠近指挥所。”
“战俘情况:关押点位于营区东侧,共三座大型木棚,外围额外加固铁丝网。目测人数在八百人以上,成分混杂(八路、中央军、晋绥军等),状态极差。守卫森严。”
“重火力:未见火炮暴露。但守卫营房后加固仓库,双岗看守,根据其规模和守卫等级,判断内部极可能存放有迫击炮(数量不明,至少两门以上)以及弹药。不排除存在九二式步兵炮的可能!需高度警惕!”
“出入口:唯一大门,厚重木制,带岗楼。巡逻规律、换岗时间已记录。”
“整体评估:戒备森严,火力强大(轻重机枪、潜在火炮),核心守卫(日军中队+特战分队)战斗力强悍,是一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强攻代价难以想象。”
队员们听着,脸色都凝重起来。山本特战队的存在,仓库里潜在的重炮,都像两块巨石压在心头。
“不过,”林骁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伪军守卫松懈,可利用。战俘虽被压制,但仇恨深埋,是可争取的力量。关键在于,如何瘫痪其核心火力点和通讯,并在日军增援赶到前,完成营救撤离。”
他收起草图,:“走!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白天的观察只是第一步。青山战俘营的狰狞轮廓已在脑中勾勒,但夜间的防御才是真正的考验。
当天深夜,子时刚过(约晚上十一点)。 林骁带着王喜奎和张顺,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回青山镇外围,选择了一处距离战俘营约五百米、视野良好的隐蔽高地。冰冷的夜风呼啸,三人如同石雕般伏在黑暗中。
林骁和王喜奎小心翼翼地架起缴获的日军六倍望远镜,镜头对准了夜色中如同巨兽匍匐的战俘营。
探照灯! 两道刺目的光柱在黑暗中无情地切割着空间。
一道光柱粗壮, 如同警惕的巨眼,持续不断地扫过营区外围的道路、壕沟和附近的山脚,任何试图接近的动静都无所遁形。
另一道光柱则更令人心悸, 它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战俘营内部缓缓游弋,重点扫视着关押区、中央空地以及主要通道,将囚笼内的绝望暴露在强光之下。
望远镜的视野里,围墙四角的木制了望塔如同蹲伏的怪兽,九二式重机枪的轮廓在探照灯的余光下若隐若现。塔下的巡逻道上,哨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移动。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淌。林骁和王喜奎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光柱的扫射规律、哨兵的路线,以及最关键的——换岗时间与状态。
关键发现:
“凌晨二点半伪军换岗松懈七分钟,日军紧随其后换岗约四分钟,探照灯换手瞬间有卡顿。”林骁在心中默念,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短暂的空隙,是黑暗中的一线生机,却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山本特战队的存在,让营区深处即使在深夜也弥漫着无形的杀机。
收回望远镜,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至此,青山战俘营昼夜的防御全貌,连同它致命的獠牙,和细微的破绽(松懈的伪军、短暂的换岗窗口、探照灯规律),都清晰地烙印在林骁的脑海中。
一行人再次融入莽莽群山,如同水滴归海。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是详尽的情报,更是那囚笼深处八百多条性命沉甸甸的呼救和如山般压在肩头的责任。
青山战俘营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尖刺的死亡陷阱,清晰地呈现在李云龙面前,等待着他去撬动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