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的打谷场彻底成了欢乐的海洋。三百多匹缴获的军马暂时圈在临时围起的栅栏里，膘肥体壮，毛色油亮，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不安分地躁动着。新一团的战士们围在栅栏外，眼睛放光，指指点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
“瞧那匹！通体枣红，四蹄踏雪！好家伙，跑起来肯定跟团长的命令一样快！”
“嘿，这匹青骢马，骨架多大！驮着机枪跑都不带喘的！”
“以后咱新一团也有骑兵了！狗日的鬼子骑兵再敢撵着咱跑，看谁撵谁！”
笑声、议论声、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勃勃生机。一天的熟悉和简单的骑乘训练下来，虽然不少人摔得七荤八素，但那份拥有了机动力量的狂喜，驱散了苍云岭的伤痛和疲惫。整个驻地都洋溢着一种“鸟枪换炮”的扬眉吐气。
团部里，油灯跳动着温暖的光。李云龙盘腿坐在炕上，面前小炕桌摆着一碟炒黄豆，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装着地瓜烧。
他美滋滋地嘬了一口，又捏起几颗豆子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再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是难得的松弛和满足。
门帘一挑，二营长沈泉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也带着笑：“团长，盘清楚了！发大财了这回！”
“哦？快说说！”李云龙眼睛一亮，放下搪瓷缸子。
沈泉掏出个小本子，凑到油灯下：“汉阳造骑步枪，整四百二十支！保养得还行！配套的子弹，足足五万发！够咱们敞开打一阵子了！”
“好！”李云龙一拍大腿。
“捷克式轻机枪，三挺！完好！子弹五千发！”沈泉继续报。
“嗯，好东西！火力又硬气不少！”李云龙点头。
“晋造木柄手榴弹，一千颗。”沈泉顿了一下，声音带着点惋惜，“可惜不多。另外，在仓库
角落里还翻出两具掷弹筒，带四十发榴弹！这洪胖子，好东西藏着掖着不用！”
李云龙眼睛一亮：“嘿！这玩意儿好！攻坚拔点用得上！接着说！”
“是！俘虏也连夜甄别处理了，” 沈泉翻过一页，“身世清白、没大恶行、愿意参加咱八路的，有八十多个。
李云龙说道；没有问题，都补充进各连队吧。剩下的顽固分子和军官，按政策处理。”沈泉接着说道，“马刀倒是齐全，四百多把，寒光闪闪的！马鞍辔头、马料、粮食、十几挂骡马大车，堆得像小山！够咱们全团吃用一段日子了！”
李云龙眯着眼，听着这些数字，心里像喝了蜜：“他娘的，这洪胖子，是给咱当了回运输大队长啊！干得漂亮，沈泉！这下咱们新一团，算是彻底缓过劲了！”
沈泉合上本子，脸上笑容敛去，问了个关键问题：“团长，马有了，枪有了，这人也有了点底子。可这骑兵营……让谁来挑这个大梁？这可是咱全团的宝贝疙瘩！”
李云龙嘬了口酒，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手指在炕桌上敲了几下。骑兵，不同于步兵，讲究个马背上吃饭的本事，不是光会拼刺刀就行的。他脑子里飞快地过着手下几个营连长。
“虎子！”李云龙忽然朝外喊了一声。
警卫连长虎子应声而入：“团长？”
“去！立刻把张大彪给老子叫来！还有，”李云龙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把突击排排长孙德胜，也给老子一起叫来！跑步！”
“是！”虎子转身就跑。
沈泉有些意外：“团长，您这是……想让孙德胜来？” 突击排是团里的尖刀，孙德胜带得极好，苍云岭血战、万家镇突进，都立了大功。
李云龙嘿嘿一笑，露出几分狡黠：“这小子，以前在石友三那倒霉催的部队里，干的就是骑兵！老本行！骑术、劈杀、马队指挥，都是刻在骨头里的！让他干突击排，是把好刀，可有点屈才了。这回，让他干回老本行，顺理成章！”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大彪人未到声先至：“团长！您找我？是不是又有仗打了？”他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刚训练完的汗渍和兴奋。紧随其后的是孙德胜，他个头不算很高，但身板结实，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剽悍劲儿。
“团长！营长！沈营长！”孙德胜立正敬礼，声音洪亮。
李云龙示意两人坐下，目光直接落在孙德胜身上：“德胜啊，这次万家镇，干得不错！突击排这把尖刀，你磨得挺快！”
“谢团长夸奖！都是团长指挥有方，弟兄们敢拼命！”孙德胜挺直腰板回答。
“嗯，”李云龙点点头，话锋一转，指着窗外隐隐传来的马嘶声，“看见外面那些马没有？听见动静没？”
孙德胜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和渴望，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见了，团长！都是好马！”
“好！”李云龙猛地提高音量，“老子打算成立新一团骑兵营！马，现成的！枪，现成的！现在就缺个能把这支骑兵给老子带起来，带成一支能冲能杀，让鬼子闻风丧胆的铁骑的营长！”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孙德胜：“老子问你，孙德胜！让你来当这个骑兵营营长，你有没有这个胆子，有没有这个本事，给老子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张大彪和沈泉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孙德胜身上。
孙德胜身体猛地一震！骑兵营营长？！这职位像一道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开！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压力，让他黝黑的脸膛瞬间涨红，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团…团长！”孙德胜激动得有些结巴，眼神里光芒四射，但随即又涌上一丝迟疑，“我…我以前在石友三那边，是带过骑兵，可…可那也就是一个排！
这…这一下子管一个营，三四百号人，几百匹马…我怕…怕干不好，耽误了团里的大事！” 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缰绳和马刀显得粗大有力。
李云龙把搪瓷缸子往炕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眉毛一竖：“放屁！孙德胜！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娘们唧唧的怕这怕那了？一个排你能带成尖刀，一个营你就怂了？老子看你是骑惯了骡子，忘了怎么骑马了吧？你那点在马背上吃饭的本事，让狗吃了？”
这一激，如同火星子溅进了油锅。孙德胜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劲儿被彻底点燃！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变得像淬了火的刀子，声音斩钉截铁，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报告团长！孙德胜没忘！骨头里都刻着马粪味儿呢！您放心！只要团长信得过我孙德胜，把这骑兵营交给我！我孙德胜要是带不出个样子来，要是不能把这支骑兵练成一把捅鬼子心窝子的快刀！您就砍了我的脑袋当夜壶！保证完成任务！”
“哈哈哈！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云龙放声大笑，满是赞许，“这才像老子新一团的兵！像个带骑兵的料！”
他转头对张大彪和沈泉道，“听到了？骑兵营营长，就是孙德胜了！大彪，你突击排排长的人选，自己物色，报上来！德胜，从今天起，你肩上扛着的，就是咱新一团骑兵营这几百号兄弟的命！给老子好好干！”
“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孙德胜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喜悦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昂扬的光彩。骑兵！终于又能干回老本行了！还是营长！这感觉，比喝了最烈的烧刀子还痛快！
“报告团长！突击排排长，我看一营三连一排长赵铁头就不错！苍云岭打得硬，万家镇也冲得猛！”张大彪立刻推荐人选。
“嗯，赵铁头…行！就他了！”李云龙拍板。
孙德胜激动地搓着手，正想再表几句决心，畅想一下骑兵营的训练计划。突然——
“叮铃铃！叮铃铃！”
团部角落里那台老旧的野战电话，毫无预兆地、刺耳地尖叫起来，瞬间打破了屋内刚刚升腾起的火热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这电话，轻易不响，一响准没小事。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他示意众人噤声，起身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抓起听筒。
“喂？我是李云龙！”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带着点戏谑、却又让李云龙头皮瞬间有点发麻的声音：
“李云龙吗？我恭喜你发财啦！”
是旅长！
李云龙心里那点不妙的预感瞬间坐实了八成。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虽然旅长看不见，但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三分惊讶七分“真诚”：
“哎哟！旅长啊！您这消息可真是比鬼子的电台还快！发啥财啊？穷得都快要饭了！您听听这风声，西北风管够！”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安静的夜空。
“哼！”旅长在电话那头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少给老子哭穷！万家镇那档子事儿，真当老子是聋子瞎子？你小子胆儿是越来越肥了！
不声不响就把人家伪军第八混成旅的骑兵营给连锅端了？几百匹马，几百条枪，肥得流油了吧？李云龙？”
李云龙心里暗骂哪个王八蛋嘴这么快，脸上笑容不变，赶紧解释：“旅长！您听我说！这事儿吧，它不是……哎，对！是这么回事！咱这不是刚吃了大亏，琢磨着给新一团弄点家底，弄个骑兵营啥的，也好机动灵活打鬼子嘛！您看……”
“骑兵营？”旅长直接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笑意和不容置疑的敲打，“李云龙，胃口不小啊！你一个新一团就想弄一个骑兵营？那老子这个旅长，是不是得弄个骑兵团才配得上啊？”
李云龙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去了，赶紧顺杆爬，拍起了马屁：“嘿嘿，旅长！看您说的！就凭您旅长这威名赫赫，别说骑兵团了，就是弄个骑兵师，那也是应该的！不多！一点都不多！”
“少给老子扯淡灌迷魂汤！”旅长笑骂了一句，语气忽然一转，变得斩钉截铁，“李云龙，老子没空跟你磨牙！听着：留下一个连的马匹装备！剩下的两个连，马、鞍具、骑枪、马刀，还有配套的弹药粮秣，给老子一匹不少、一件不落地送到旅部来！这是命令！”
如同晴天霹雳！李云龙瞬间感觉心口被剜掉了一大块肉，疼得他差点跳起来！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
“旅长！旅长！您可不能这样啊！您这…您这不是打劫吗？比鬼子还狠呐！我这刚任命了骑兵营长，热乎劲儿还没过呢！
您这一下子要去三分之二，我这营…它直接就成连了啊！我这…我拿什么跟手底下人交代啊？” 他急得直跺脚，下意识地看向旁边同样脸色大变的孙德胜、张大彪和沈泉。
“交代？”旅长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李云龙，你是要跟手底下人交代，还是要跟老子交代？你未经请示，擅自调动部队，攻击万家镇伪军据点，这事怎么算？老子要是追究起来，你别说骑兵营，你这团长还想不想干了？嗯？”
李云龙一听这话，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要动真格的啊！他急忙喊道：“旅长！您不能这样啊！红口白牙的，当初刚组建新一团，您可是亲口答应过的！让我李云龙放开手脚干！
您说过‘便宜行事’！这话您忘了？谁能证明？全团弟兄都知道啊！您堂堂大旅长，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他急得搬出了“尚方宝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随即传来旅长没好气的笑骂：“放屁！李云龙！你少给老子胡搅蛮缠！老子是说过便宜行事，可没让你小子打着老子的旗号去发这么大一笔横财！还证明？谁能证明老子答应过让你弄一个骑兵营？嗯？你小子现在倒学会钻空子、耍无赖了？”
旅长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瞧你那点出息！仨核桃俩枣的，抠抠索索，跟个山西土财主似的！老子告诉你，这些马匹装备，留在你新一团，是能打鬼子！
送到旅部，一样是打鬼子！而且是发挥更大的作用！眼光要放长远点！别光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李云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他知道旅长说得在理，可这到嘴的肥肉硬生生被挖走一大块，心疼啊！他张了张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旅长……那…那您看，能不能…多留点？好歹…好歹给我凑个加强连的架子？我这……”
“李云龙！”旅长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这是命令！不是跟你讨价还价！留下一个连的装备！其余的上交！执行命令！再啰嗦，老子现在就派人去你团部‘接收’！”
李云龙像被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他耷拉着脑袋，握着听筒的手无力地垂下，半晌，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心疼和委屈，挤出一句：
“……是……执行命令……旅长你要打劫就明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呀！我…我尽快安排人送过去……”
“哼！这还差不多！抓紧点！”旅长那边似乎满意了，语气又恢复了点轻松，“好好带你的兵！仗，有你打的！挂了！”
“嘟…嘟…嘟…” 忙音传来。
李云龙像丢了魂一样，慢慢放下听筒，转过身。团部里一片死寂。张大彪、沈泉、孙德胜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的兴奋和期待早已被震惊、失落和浓浓的不甘所取代。
孙德胜更是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他的骑兵营，还没开张，就缩水成了骑兵连？
李云龙看着他们，特别是看着孙德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邪火蹭地窜上脑门。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凳子，破口大骂：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电话，三分之二就没了！比土匪还利索！老子要是老财，第一个就…就…” 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最终颓然地坐回炕沿，抓起搪瓷缸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地瓜烧，呛得直咳嗽。
他猛地一拍坑桌，震得豆子都跳了起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娘的！发昏当不了死！该交的，老子一个子儿也不会少！该留下的，老子也得攥出油来！”
他目光锐利地转向沈泉，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吩咐道：“沈泉！”
“到！”沈泉立刻挺直腰板，脸色依旧凝重。
“你亲自去办！给老子挑出两百四十匹马！配套的骑枪、马刀、鞍具、嚼子，一样都不能少！子弹、马料，按两个骑兵连的标准给老子备足！装车！”李云龙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剜心般的痛楚。
他顿了顿，几乎是吼出来的：“给旅部送去！就说……就说新一团李云龙，响应旅长号召，支援兄弟部队建设！让他老人家，笑纳！”
“是！团长！”沈泉回答得干脆，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发颤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的不甘。这可是大家伙拿命换来的家底啊！就这么生生割掉一大块肉！
李云龙的目光又扫过孙德胜那张写满委屈和不甘的脸，心头的火气更盛，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给手下撑腰的决断。
他提高了音量，指着孙德胜的鼻子吼道：“孙德胜！你给老子听好了！营长是干不成了，但骑兵连长，你给老子当定了！剩下的马，老子给你留一百二十匹！这是咱们新一团骑兵连的根基！少一匹，老子扒了你的皮！”
孙德胜被这劈头盖脸的吼声震得一激灵，巨大的失落感被团长这“护犊子”式的强硬分配冲淡了一些，一股不服输的血性猛地顶了上来。
他“啪”地一个立正，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嘶声吼道：“是！团长！一百二十匹！孙德胜拿脑袋担保！骑兵连，照样是能捅穿鬼子心窝子的铁锥子！保证完成任务！”
“好！要的就是这股子劲儿！”李云龙这才稍稍顺了口气，但那股被旅长敲竹杠的憋闷还没完全散去，他烦躁地挥挥手，语气里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补充道。
“剩下的那十五匹，甭管是瘸了腿的还是掉了膘的，都给老子归拢到团部通讯班去！以后送信、传令，也给老子跑快点！别他娘的再靠两条腿磨叽！”
张大彪在一旁一直沉默着，听到最后这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团长这是被旅长气糊涂了？剩下的马，再差也比没有强，通讯班有了马，那效率确实能提升一大截。他轻咳一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沈泉则是默默记下了团长的安排。
团部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李云龙抽烟的“吧嗒”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属于新一团自己的那一百多匹战马，不安分的响鼻与刨蹄声。
骑兵营的梦，碎了；但骑兵连的旗，在憋屈和怒火中，倔强地立了起来。而那十五匹归了通讯班的马，也预示着新一团的机动力，即将翻开新的一页，尽管这新的一页，是用剜心般的代价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