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七月中旬。晋中大地,暑热未消,凌晨三点,空气中也依旧弥漫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和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李家峪以南,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土上,零星的火星尚未完全熄灭,如同鬼火般闪烁。
独立团的临时指挥部设在一个半塌的窑洞里,为了隐蔽,仅点了一盏马灯,光线昏黄,蚊虫围绕着灯罩飞舞碰撞。人影在闷热的空气中晃动,气氛凝重而压抑。
洞口,李云龙带着一身征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满身硝烟气味的孔捷、张大彪等新一团营以上干部。早已等候在此的丁伟和独立团的干部们立刻迎了上来。
“老李!”独立团团长丁伟立刻从地图前抬起头,迎了上去,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如释重负。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骨头节都捏得发白。
“他娘的,你小子可算来了!老子这边都快被池上老鬼子的炮火掀翻天了!”丁伟用力晃着李云龙的手臂,语气里既有抱怨,更多的是战友到来的欣喜。
“少他娘的打马虎眼,你丁伟的独立团是豆腐做的?这么不经敲打?”李云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目光扫向窑洞内。
这时,丁伟看到孔捷,抬手捶了一下孔捷的肩膀,笑道:“哟,孔二愣子也来了?刚才光顾着看李云龙这尊大神了,没瞧见你。怎么样,跟着李云龙这家伙,没少受气吧?”
孔捷,面无表情地回敬:“比跟着某些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团长强点。”
丁伟眼睛一瞪:“放屁!老子是怕你们新一团啃不动高桥那块硬骨头,特意在这边把池上的主力拴得死死的,给你们创造机会!懂不懂战略?”
“行了行了,一见面就掐!”李云龙打断他俩习惯性的斗嘴,脸色一肃,“说正事!老丁,这边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
丁伟也不再玩笑,指着桌上那张简陋却标注清晰的地图,神色凝重:“情况不乐观。池上贤吉这老鬼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疯狗。
这近一天,炮火就没歇过气!初步判断,至少六门四一式山炮,四门九二式步兵炮,还有不下六门的迫击炮,轮番上阵。
老子团的阵地前前后后被犁了不下十遍!战士们伤亡很大,现在能顶上去的,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号人了。不过,”他语气一转,带着傲气,“小鬼子也没讨到好,想从老子这里过去,门都没有!”
话音刚落,通讯排长急匆匆跑了进来,将一份电文递给李云龙:“团长,旅部急电!”
李云龙接过电文,就着摇曳的马灯光快速浏览。他的嘴角先是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显然看到了旅长对他全歼高桥大队的祝贺,但随即,笑容凝固,眉头越拧越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将电文递给孔捷,孔捷看完又默默递给了伟。
电文的内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旅长在祝贺之后,清晰地指明了严峻的局势:南线772团程瞎子部已在灵石以北的韩家岭与渡边联队先头部队交火,敌军进攻异常凶猛,阻击压力巨大,难以久持。
北线则明确指出了第九旅团主力火力强大,提醒李云龙不可轻敌,甚至明确授权他“若不可为,应以保存有生力量为要”,准许其自行决断甚至突围。
指挥部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马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洞外呼啸的风声。
孔捷,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而理性:“老李,旅长的担心非常有道理。
鬼子第36大队是第九旅团的绝对主力,齐装满员,士气虽可能受山下高桥覆灭影响,但实力犹存。更重要的是其加强的旅团直属炮兵中队和一个完整的骑兵中队,还有山本一木的特工队在侧虎视眈眈。
硬碰硬,尤其是对抗其优势炮火,我们的代价会非常大。”
丁伟指着地图上敌方预估的阵地位置,补充道:“老孔说的没错。最关键的就是那几门四一式山炮,射程太远,足有六公里。我们的阵地,甚至我们现在这个位置,都在其理论射程覆盖范围内。王成柱呢?让炮兵专家说说。”
炮营营长王成柱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满是油污和忧色:“报告团长、丁团长、孔副团长。丁团长判断得没错。咱们的炮,除了那门四一式山炮,大部分是迫击炮和九二步炮,射程都在三公里左右。
要是拉开阵势对轰,咱们大部分火炮根本够不着敌人,反而会成为敌人山炮的活靶子!炮战,我们处于绝对劣势。”
李云龙眯着眼睛,盯着地图上敌我双方那短短几公里的距离,手指无意识地、急促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轻响。
窑洞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突然,李云龙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先等等!老子差点忘了件要紧事!
这两场硬仗下来,咱们端了山下大队和两个伪军团,三千多号人,又吃掉了高桥大队一千多人,缴获的家伙事儿可不能浪费了!”
他看向几位营长,声音沉了下来:“都给老子交个底,这两仗下来,主要是轻机枪,都统计出来了吗?都带来了吗?”
王怀保唰地起立,声音响亮:“报告团长!攻打日军山下大队和伪军两个团,共缴获敌军轻机枪七十多挺!政委特意吩咐,加强我们的火力,全都带来了!相应的弹药也拿来了大部分!”
沈泉紧接着报告:“报告团长!歼灭高桥大队,由于被柱子他们的炮火覆盖得太厉害,鬼子装备损毁严重,只缴获了不到二十挺轻机枪。”
李云龙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好!七十加二十,这就是九十多挺,差不多一百挺了!加上咱们新一团原先家底将近八十挺轻机枪,他娘的,这就是小一百七十挺轻机枪!”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这些机枪和弹药,全部分发下去,重点加强到各突击连队!冲锋的时候,给老子全部摆开,形成密集火力压制,打得小鬼子抬不起头来!”
丁伟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咂嘴道:“好家伙!李大头!你小子这回真是发大财了!全团小两百挺轻机枪?这火力都快赶上鬼子一个联队了!没说的,打完这一仗,你小子必须分给我几十挺!可不能吃独食!”
“放屁!老子拼死拼活缴获的,你倒会捡现成!等灭了第九旅团主力分给你几十挺。”李云龙笑骂一句,随即脸色一正,“行了,闲话少说!现在说正事!”
他猛地俯身,那只粗糙的大手“砰”地一声拍在地图上,震得马灯都晃了几晃。
“打!必须打!”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电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老子带着兄弟们拼死拼活,敲掉他山下和高桥两个大队,不是为了转过身撅起屁股挨揍,更不是他娘的为了逃跑的!”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铁血和狠厉:“这一仗,就是要打疼他!打残他!要把池上贤吉这老小子的胆气给老子打没了!要让他以后听到老子李云龙的名字,听到新一团、独立团的名字就腿肚子转筋!
让他不敢再轻易窥伺老子根据地的腹地!就算不能一口吞了他第九旅团,也要砸断他的脊梁骨,让他半年缓不过劲来!”
“好!老子就等你这句话!只被动挨打也不是老子的作风。今晚老子就会一会,狗日的第九旅团主力。出一口被炮轰了近一天的恶气。”
丁伟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同样的凶光,“我独立团这一千号人,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也陪你打到底!不能让战士们的血白流!”
“干他娘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孔捷言简意赅,也表明了态度。作为副团长,他需要冷静,但更需要支持和执行团长的决心。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李云龙重重点头,但随即目光扫过几位营长,脸上嬉笑的神色收了起来,变得严肃,“不过,老子得先问问清楚,不能把兄弟们往绝路上带。
经历了这两天围歼山下和高桥的两场硬仗,部队伤亡不小,兄弟们也都不是铁打的。
都给我交个底,除了牺牲的,还能拉上去多少人,弟兄们现在到底怎么样?累不累?士气还旺不旺? 还能不能提起劲儿,再跟鬼子第九旅团的主力硬碰硬地干一仗?”
张大彪唰地起立,声如洪钟:“报告团长!一营,算上轻伤能动的,还有六百人左右!弹药还算充足!兄弟们确实累了,但没人喊苦!士气高着呢,就等着团长下命令,再干他狗日的一票大的!”
沈泉紧随其后,声音同样坚定有力:“二营情况差不多,六百人上下!保证不影响冲锋!团长,您就放心吧!战士们虽然连续作战,身体是乏的,但精神头足得很!
刚吃了两个胜仗,消灭了鬼子两个大队,现在信心爆棚,斗志正旺!都说跟着团长打鬼子,就是痛快!再打它三天三夜都不带眨眼的!”
孔捷语气略显沉重但依旧坚定:“四营伤亡不小,现在能战之士不足五百人。士气没问题,战士们都知道这是保卫根据地的关键仗,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围攻高桥大队是仰攻,虽凭借凶猛炮火取胜,但步兵冲击付出巨大代价)
王怀保声音响亮:“报告团长!三营奉命阻击、牵制,未参与最后围歼高桥大队的总攻。之前围剿山下大队伤亡不足百人,赶到独立团防线后,鬼子已停止进攻,未有大规模接战。
现全营剩余七百人,弹药充足,求战欲望强烈!兄弟们都快憋坏了,就等着打主攻呢!”
接着,林骁上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尖刀特战队,连续作战,现能执行任务者,不足四十人。但请团长放心,尖刀出鞘,必见血!”
孙德胜,这位彪悍的骑兵连长,身上还带着马匹的气息,他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团长!骑兵连一百一十骑,马刀雪亮,子弹上膛!随时可以冲击!团长,鬼子的骑兵中队交给我们!保证不让他们冲乱我们的步兵阵地!”
丁伟也开口道:“独立团,算上所有能拿枪的,还有一千人左右。弹药有些吃紧,但刺刀磨得快!”
李云龙心中飞快计算:新一团一、二、四营约1700人,三营700人,骑兵连110人,尖刀队40人,独立团1000人。总计超过三千五百可战之兵!
而对面的第九旅团主力第36大队,加上配属的炮兵、骑兵等,兵力应在1300人左右(已扣除损失),我军在兵力上拥有近三比一的优势!再加上刚刚加强的近一百七十挺轻机枪提供的猛烈火力,胜算又添了几分!
“好!”李云龙眼中锐光更盛,“兵力、火力咱们都占优势!但鬼子的炮和天亮了以后的飞机是心头大患!
必须速战速决,在天亮前,把主攻打完,逼进去和鬼子绞杀在一起,让他的重炮哑火,飞机来了也不敢下蛋!”
他猛地俯身,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开始下达作战命令:
“王成柱!”
“到!”
“你的炮营,是开场锣鼓,也是障眼法!把所有火炮,给老子分散配置!不准集中!战斗一开始,不要齐射!用急促射,打几分钟就给老子马上转移阵地!
重点轰击敌人正面和侧翼的前沿阵地,特别是给老子轰他步兵可能集结的地方、辎重堆放点!
动静给老子搞大点,火光要冲天,声势要吓人!目的是制造混乱,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判断不出我们的主攻方向,给真正的杀招打掩护!明白吗?”
“明白!用炮火佯动,迷惑敌人,掩护突击部队!”王成柱大声领命。
“林骁!”
“到!”尖刀队队长昂首出列,尽管人数锐减,但气势不减。
“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带上你所有的人,全部换上最好的鬼子军服!从侧翼秘密渗透,迂回到敌人屁股后面去!
等正面炮响,各部队开始攻击,敌人注意力被完全吸引的时候,给老子像刀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摸进去!”
李云龙的目光死死盯着林骁:“首要目标,找到他的炮兵阵地!能炸多少炸多少,最好让他全哑火!
如果敌人防守太严,无法接近,立刻在其阵地上方打红色信号弹,给王成柱指引概略方位,用炮火覆盖!”
“是!坚决炸掉敌人炮兵阵地!”
“其次,”李云龙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杀机,“如果……如果有机会,给老子找到池上贤吉的指挥部!端掉它!斩了他的指挥中枢!
要是得手,不要恋战,立刻打绿色信号弹!看到绿色信号弹,所有部队会给老子玩命进攻,压上去,接应你们突围!”
“明白!寻找敌指挥部,伺机斩首!”林骁的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丝毫犹豫。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云龙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给老子时刻警惕山本一木的那支特工队!狗日的肯定就在附近!他们熟悉特种作战,你们的伪装和渗透,未必能完全骗过他们!
一旦遭遇,不要犹豫,不要缠斗,要么速战速决干掉他们,要么立刻撤退,改变路线!你们的首要目标是炮阵地和指挥部,不是和山本拼命!听见没有?!”
“是!团长!我们会加倍小心,重点提防山本特工队!”林骁重重地点了下头,将这道至关重要的提醒刻在心里。
“张大彪!沈泉”
“到!”
“一营、二营,负责主攻敌人左翼!等尖刀队信号,或者听到敌人后方大乱,就给老子狠狠地打!拿出打垮高桥大队的劲头来!把刚分到的机枪都给老子用上!”
“是!坚决突破左翼!”
“老孔,王怀保!”
“到!”
“你的三营,和四营一起,从正面给老子压上去!声势要大,攻击要猛,做出主攻的架势,死死吸住敌人的正面部队!机枪火力给老子撑足了!”
“是!保证完成任务!”
“老丁!”
“老子听着呢!”
“你的独立团,负责右翼佯攻牵制!打得要热闹,枪声、冲锋号都给老子吹起来,扰乱敌人判断,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为林骁的尖刀队创造机会!”
“放心,演戏老子也在行!保证让鬼子以为老子一个团要主攻他右翼!”
“孙德胜!”
“骑兵连在!”孙德胜跨前一步,声若洪钟。
“你的骑兵连,是快刀,也是救火队!战斗前期先隐蔽待机。
主要任务有三个:第一,如果鬼子的骑兵中队敢出来反冲击,给老子冲上去,缠住他们,消灭他们!绝不能让鬼子骑兵冲垮我们的步兵阵型!
第二,如果看到绿色信号弹(指挥部被端),或者敌人呈现溃败迹象,立刻给老子全力冲阵,扩大战果,追歼逃敌!
第三,随时准备策应任何可能出现危机的方向!你的机动性,给老子发挥到极致!”
“是!保证盯死鬼子骑兵!随时冲击!”孙德胜脸上闪过兴奋的战意。
“都听清楚了!”李云龙直起身,虎目圆睁,扫视着每一位干部,“各部首要任务是佯攻掩护,为尖刀队创造机会!
但是,一旦鬼子阵地出现混乱,露出破绽,就别他娘的客气,立刻给老子变佯攻为主攻,冲上去,撕开缺口,彻底打垮他们!用咱们的机枪子弹,给鬼子好好洗个澡!”
“有没有问题?!”
“没有!”窑洞里响起一片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吼声,战意如同实质般燃烧起来。
“好!林骁,尖刀队,立刻出发!二十分钟内,必须动身!渗透进去需要时间!”
“是!”林骁敬礼,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几名队员迅速消失在洞外的黑暗中。
“其他各部,抓紧最后时间休整!吃干粮,补充弹药,检查武器!伤员后送!把机枪都分配到位!半个小时後,以营连为单位,悄无声息地向敌人山下运动,进入攻击出发阵地!”
李云龙抬起手腕,就着马灯看了看那块缴获的日本手表,“凌晨四点整,以王成柱炮营的第一声炮响为号,准时发动总攻!都给老子把手表对好!”
命令下达,指挥部内的众人迅速散去,返回各自部队进行最后的动员和准备。紧张的战前气息在寒冷的夜色中无声地蔓延,一支支钢铁洪流在黑暗中悄然涌动,蓄势待发。
他猛地回头,看向一直待命的通信排长:“刘铁柱!”
“到!”刘铁柱快步上前立正。
李云龙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给旅部并转发师部发电!
电文如下:我新一团已与独立团丁伟部汇合,并拟定于凌晨四时对当面之敌(第九旅团之主力)发起歼灭性突击。我军总兵力三千五百余,轻重机枪近二百挺,士气正旺,有必胜之信念与决心!
恳请旅部、总部协调友邻各部,不惜一切代价,阻敌增援,务必为我部争取四十八小时!我李云龙及新一团、独立团全体将士,誓死粉碎敌第九旅团之攻势,打掉其嚣张气焰!此战,有敌无我,有我无敌!”
“是!团长!”刘铁柱记下电文,敬礼后转身冲出窑洞,奔向电台所在的位置。
远处,天际已经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大战前的这一刻,万籁俱寂,却仿佛能听到钢铁摩擦和心脏搏动的轰鸣。
暗夜铁流,已悄然指向敌营;雷霆一击,即将震撼山河!